文殊短暂的醒过之后,再度陷入昏迷,到后半夜开始高热,面色绯红,滚烫吓人。
郭嫂头疼道:“文小姐牙关咬的太紧,一滴药都喂不进去。”
因为发热,姜堰连麻醉都不敢给她打,直接就缝合了她挣扎导致迸裂的伤口,这期间,文殊竟只是微蹙了眉头,再没任何反应。
姜堰嘀咕了一声:“这个文小姐,挺能忍啊。”
与病魔斗了几年的文殊,确实是个极能忍的人。
她忍到二十三岁,死在了病床上。
死前她似有预感,将病房抽屉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东西不是很多。一本闺蜜借来给她打发时间的小说,两本写满的日记本,还有凌凌乱乱的一些小玩意。
她一一归还去处。
笔记本扔进垃圾楼里,小玩意送给隔壁床的小妹妹。
“谢谢你每次都给我带东西解闷。”文殊望着好友,真挚的道谢。
罗香有些红眼,轻拍了一下文殊的脑袋:“傻丫头说什么呢,你快点好起来,我带你去玩更好玩的。”
文殊笑着点点头,很是期待:”嗯,等我好起来,你要带我去旅游,去看电影,还要去书屋。“
罗香看着她苍白的面色,眼圈青黄,唇色是那种极为难看的浅色,心里很难过,文殊病了太久了,久到她都不记得她原本的样子。临走前罗香紧紧的抱住她:”阿殊,你要快点好起来。
“嗯。“
文媚坐在外头哭了一会,偌大医院人来人往,来这的人大多心有悲伤,每个人都眉头紧锁,步履匆匆。
哭泣显得那样平常。
她揣着午饭走进病房。
今天有文殊最喜欢的桂糖糕,她捧着糕,吃的叽里咕噜的,嘴上不住夸:“太好吃啦。”
文媚眉眼带着笑,慈爱的望着文殊。
都说血脉相连的亲人间是有感应的,今日她无端的心绪不宁,文殊睡午觉的时候,她就一直看着床上那一小块隆起的地方,后来突然忍不住开口:“啊殊,晚上想吃什么?妈妈下班了回去给你做,排骨汤好不好,啊殊,啊殊!”
文殊已无心跳。
她死了。
从八岁生病开始,文殊就思考过死亡这件事,一开始她觉得死亡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后来再长大一些,她觉得死亡是眼睛一闭,永远陷入无知的沉睡,虽然遗憾却也让人不会因期待而失望。
死了她才知道。
原来死了还能感受到亲人落在脸上的泪水,能听到她们撕心裂肺的哭声。
只是死人动不了,哭不出,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无能为力的感知一切。。
文媚哭了很久。
上一次她这样哭,还是文殊很小很小的时候。
文殊的身份着实有些尴尬,她有一个神奇的爸爸,出现的时间很少,在街上遇到了也要装做不认识。
文殊很聪明,很早熟,所以她从来都不问。
直到有一次,一位女人打上门来,劈头盖脸抓住文媚就是一顿打骂,文殊彼时还小,冲上去对着那妇人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
那女人怒极,扇了文殊一耳光,骂她:“你妈妈文媚做人情妇,是个大贱人,你是情妇生的孩子,你就是个小贱人。呵,一窝子破烂玩意儿,老天都不会让你们好过,等着不得好死吧!”
似乎是印证了那个妇人的话,文殊在八岁的时候查出了罕见的血液病,当时的医疗水平已经算好,但她那病也算不治之症。
医生说,治不好。
那一晚文媚手足无措的抱着她,哭了好久好久,文殊记得,她醒来的时候天亮了,可文媚还在哭。
文媚十八岁生了她,对她尽心尽力,爱她护她,在她生病的时候,她尚且富足的亲生父亲因为昂贵的医疗费都放弃了她,可文媚,却没有一次想过放弃她。
又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呢?
说对不起的,是拖累人的她呀。
她生病后,文媚像变了一个人。
不再是只知道打扮自己,她抛弃了美貌,断了与男人的交往,换了一笔钱给她住院治病。
钱很快就花完了,文媚虽有美貌却没有多少文化,年轻时又靠着男人活,能做的实在有限,刚开始她给人看服装店,后来看超市,再后来她做按摩师。
文殊一直都很喜欢的文媚身上的味道,虽然她身上的味道总会变,有时候是洗洁剂味,有时候是皮革味,有时候有点渔场的腥味,但她总能在那片奇怪的味道里闻出熟悉的味道。
她轻轻嗅着,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云朵,轻飘飘的融化在了那片香味中。
她以为死后疼痛会结束,一切会归于沉寂。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觉得痛。
比病症发作的时候都要来的更痛,就像被放在热火上炙烤,全身都被火烧的皮焦肉绽。
她挣扎着,求救着,可是没有人来救她。
姜堰有些束手无策。
文殊高烧昏迷了三天,牙关紧咬一滴汤水都喂不进去,他连连摇头:“高烧要是退不下去,炎症一严重,不是烧死就是烧残。”
陈燃眉目微蹙,眼神略微有些凉薄,声音淡淡:“残了没关系,别让她死了。”
说着拉过文殊的右手,眼神定定落在她手臂内侧,看向一旁的张景吩咐道:“要是死了,你把卢家那位带过来。”
张景点头,目色有些失望。找到了这位,本以为卢家那个就用不上了,没想到人是弄回来了,却是个半死不活的。
卢生很快被带进来。
他不是第一次见陈家这位掌家人,却次次都觉得心口砰砰直跳,他屈了腰,恭敬道:“陈少爷。”
“卢先生,有劳了。”
卢生忙道:“不敢不敢。”
嫦姚安静的站着一旁,目光隐晦的望了一眼床上人。
女佣们还在一刻不停的照料,但听说已经烧了三天,药都喂不下去,大概是活不成了。
或许是因为此后她就会成为“她”,嫦姚朝着文殊,露出了略带同情又感激的目光。
她死后,她嫦姚将会代替她,好好的活下去。
卢生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刺刻绝活,仿画能仿的如同真迹,若在人身上刺刻,一笔一划,也能丝毫不差,以假乱真。
他浑浊的双眼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人,粗略看来,嫦姚之于文殊是有那么几分相似,但卢生干的是精细活,观察甚微异于常人,他看一眼,就知两人实则天差地别。
一个面相极佳,虽要历些坎坷但大难不死,后福深厚。另一位,福不达欲,难有建树。
卢生认真的描下文殊右手臂上的胎记,不再去纠结这些他无力改变的事。
暗青色的一抹长圆,很像春日竹枝上的碧绿长叶。
他将临摹的纸业递给陈燃看:“陈先生,您看看。”
陈燃接过去看了一眼,眸色淡淡的勾了勾唇角。
分毫不差。
卢生和嫦姚还未退出去,郭嫂突然惊讶的咦了一声。
她手里端着药碗,之前喂了几次都喂不进去,本想着再最后试一次,没想到这一回竟轻轻松松喂进去了。
“文小姐喝进去了。”她朝陈燃道,又俯身给她喂了几次,这一回不仅药喝进去了,连之后喂得水也都喝了。
卢生眼神有些微妙,嫦姚却是面可见的变了脸色。
。。。
文殊做了一个很长很乱的梦,醒来意识模糊的望着头顶那盏吊灯许久,才慢慢的在心里道:我真的还活着啊。
照顾她的女佣惊喜的站起来,开了门吩咐外边的人:“快去通知家主,文小姐醒了。”
“...水”
“有的。”小桃马上端起放在一旁的水碗,用银勺一勺一勺的喂入她口中。
连喝了好几口,才觉得干哑刺痛的嗓子好了一些,她朝着小桃道:“能借...一下...手机吗?”
小桃面色有些不解:“手机?”
“电..话?”
小桃恍然大悟,点头道:“有的,一楼就有,不过您若要用的话还得需你亲自下去一趟了。”
文殊唔了一声,许久没说话,过了不知多久又轻声问她:“这...是哪?”
小桃答道:“这是陈家,您昏迷在路上,被我家先生救了。”
“先生?”
小桃不敢直言陈燃的名字,但看文殊是真的不知晓,便凑近了一些道:“翰京陈家大少爷,陈燃。”
文殊一愣,觉得这个名字似乎熟悉的很,可她却想不起来:“陈...燃?”
小桃又开口解释道:“您不知道也不奇怪,我们家大少爷不常来海城,但是我家二少爷在这海城读学,就是读的海城书院,是孔子樊老先生的学生,名叫陈言,您该晓得吧?”
这话一出,文殊愣住。
文殊沉默的时间久了些,小桃以为她说累了,便想准备下去替她端吃食,突然听见她说话,因为太过虚弱,小桃走进才听清她问的问题,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点头:“您说的是翰京那位文士同文将军吗?”
只怕没人不认识这位文将军,一来是因为他身居高位,功绩颇高。二来是他家早年间的一桩祸事。
当年他的妻女双双被绑,文士同按照绑匪的条件准备好了赎金,谁知道绑匪竟然言而无信,将人质活活烧死扔进江中,据说捞起来的尸体惨不忍睹。文士同七尺男儿,竟当场就哭晕过去。
这事传了很多年,直到现在,这位文将军依旧被翰京人士挂在嘴上。说他这么多年孑然一身,未再娶也未有子女,当真是个十分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啊,就是可怜啊,后来打仗伤了身体,现在落得半身不遂,虽然有无上荣耀,却到底惹人唏嘘。
文殊像是被雷击中一般,久久都不能接受这个荒谬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