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事纵使百怪千奇,借尸还魂尚且让人难以置信,可若借尸还魂的身体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人呢?
又或者说,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文殊觉得,这是她所活时光里,遇到的最荒谬的事。
那本她死前不久才看完的民国架空小说,里面的一些地名,情节甚至人物身份和名称,都在这个世界出现了。
她这是,穿到了书中的世界了?
她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很是艰难的想举起自己的右手,却发现她全身上下,除了眼珠能转,嘴巴能张,其它地方好像都使不上劲。
“我...动...不了。”
小桃忙安抚她:“您高烧了三天,期间什么都喂不进去,现在刚醒来虚弱的很,没力气是正常的。”
文殊略松了口气道:“麻烦,帮我我..抬.右手...”
小桃帮她抬起右手。
女子的手臂纤细洁白,若没有横七竖八的划痕,算得上是一截皓月玉璧,手臂内侧,有一枚暗青色的长圆胎记,如竹叶般。
杏眼泛起冷意。
她有些嘲讽的扯开一丝笑,笑的十分颓然又无奈。
老话都说风水轮流转,她这再活一次也没见的多幸运啊。
成为谁不好,怎么偏偏就成了她?
说来这位和她还有些渊源,既同名又同姓。也因着这个缘故,她在看书的时候,对这个人物多留心了几分。
“文殊”幼时被绑,阴差阳错来到海城,遇上了她的养父母,长到十五岁也算快乐无忧,养父母去世之后,她便和哥哥文海相依为命,本来一切越渐平顺,直到...
文海被杀。
这是个十分老套的故事,反派陈燃自导自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杀了所有人,只留下她被“恰巧”来文家的陈燃所救。
“文殊”生性单纯,爱上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如飞蛾扑火一般,将自己奉献了个干干净净。
但陈燃,实在是喂不熟的一匹恶狼。
没了利用价值后,他毫不犹豫,干脆利落的杀了文殊。
。。。
晚间,文殊尚在发呆,有人推门而进。
这一次,文殊十分认真的打量他。
认真的瞧了之后,她发现这个人,确实如书中所写一般。
目色天生带着几分阴戾和淡漠,缀在那双如夜色浓重的眼眸里,如隔寒川,凉薄得很。
文殊垂下眼眸,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陈燃望了一眼她白的吓人的脸道:“好些了吗?”
“好多了。”
音如金铃,纯如潺溪,虽然虚弱沙哑,却别有一股韵味在里头。
这声音落到耳中,陈燃不禁想起一个人。
副都统家那位,爱音成痴的段二爷,家里头清一色都是嗓音极好的姨太太。
说起来那些女子,还有不少是陈燃让张景送去的。
世人都不过凡夫俗子一个,爱恨嗔痴贪总占了那么几线,有些求金银财富,有些要权势地位,有些则不爱江山爱美人,那位段二爷就是这样的人,旁人不知他的喜好,废了多大劲都讨不来好,陈燃投其所好,送去一个又一个声色绝佳的美人,便让那位段二爷喜笑颜开,给力便利,只不过那几位,只怕都不及她的好颜色。
可惜了。
一旁的张景开口道:“杀手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怕蓄谋已久,未免打草惊蛇,我们对外宣称的是文小姐你至今下落不明。”
张景神色有些怪异,看着她柔弱的模样,至今想不通,她是如何杀死简宁,并那么精准的划破他的大动脉?
文殊并不知道他想的,她对人的大动脉没有研究,会划上那里完全是因为顺手,她轻轻的“嗯”了一声,安静等着他的下文。
张景又道:“明日文先生出殡,文小姐不能去。”
文殊面上一愣,眨了眨眼,浓黑眼睫染上星点湿意,颤颤巍巍的望向陈燃。
“我...哥哥在哪?”
“文家。”陈燃声色浅淡道。
“我想..回去,再见他最..后一面。”她声音柔柔糯糯,说完泪水便顺着眼角落下来。
这要求提的并不过分,陈燃想拘着她不过是想今后更好的控制她,做妹妹的,想哥哥最后一程,他也没什么意见。
他看了张景一眼,张景便立马会意,让小桃和着另外几位女佣进来,替文殊换了衣裳。
因为文殊额头上有伤,乌黑的长发只轻轻的别到耳后,这一番折腾,文殊才知道她身上有多少伤口。
左腿大骨断了,脚踝也裂了两处,据说左手手肘碎的最厉害,以至于她一动,最疼的也是那处。
她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坐在轮椅上,一路上由人抬来抱去的,虽然别扭,但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抱她的是个孩子,准确来说是个大孩子,长得高瘦,一张脸棱角未分,很是有几分稚气,文殊被他抱着,客气的道了好几声谢。
之于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文殊来说,一声谢算不得什么,可抱着她的男孩似乎有些惊讶,眉目间透着一些无措,抱着她的动作明显的又轻了很多。
她被抱着,坐上了后面一辆,视线里没了陈燃,她略微的松了口气。
文家的房子很有韵味,白墙,蓝窗,有一个很大的小前院子,栽了许多的名贵花卉,这些都是曾经“文殊”的心爱之物。
进了大门,一切变了样。
温馨不在,屋子充斥着奇怪的气味,气氛沉重。
地上摆了几具铺了白布的尸体。
刘警长迎上来,对着陈燃说了会话,才看到旁边坐着轮椅的人,他目色很是有些同情道:“文小姐,请节哀。”
节哀,这本是人们真心实意安慰悲痛之人说的话,可这些人说出来,却着实有些讽刺。
这位刘警长刘延庆,只怕也是陈燃脚下的一条狗,要说文海这一家能死的这么悄无声息,他不可能没出力。
文殊觉得此后自己怕是要精分了,一个在暗处冷冷的望着,一个在明里泪眸轻闪,话语透着难过:“我..我想去哥哥的房间待一会。”
陈燃坐在沙发上抽烟,面容隐在缭绕的烟雾里,闻言朝她瞟了一眼,嗓音低沉的嗯了一声,便有两个人上来,将文殊台上楼。
等人退出去,文殊秉着呼吸静静的听了一会,慢慢的发出抽泣声,从压抑到克制不住的大哭,似乎是因为亲人逝去而悲痛哭泣。
如果此时房间有人,会发现哭的不能自已的文殊,脸上半颗眼泪也没有,她只是一边维持着哭泣,一边用仅剩的一只手臂推着轮椅,将自己艰难的移到一面柜子前。
柜子没锁,她很容易便将柜门拉开,手伸进其中一个抽屉,在抽屉的上沿摸了一圈,这是一处谁都不会注意到的地方。她摸到柔软的纸页,轻轻的将里面的东西抽出来,将纸张对折,飞快的从衣领塞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后背已经汗湿一片。
陈燃在楼下等了片刻,听见那隐隐约约的哭声,眉目渐渐染上不耐和阴郁,他起身上楼,二话不说推门而进,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女孩,脸上还落着泪痕。
她不知道为何,突然对着他扯出一丝牵强的笑,哽咽道:“我...我先前还同哥哥闹别扭,吵了几日。哥哥没来同我说话,我也不想理他,其实哥哥是为了我好,我不该,不该同他那样吵架,先生,你说。”
“你说人死了,会去哪呢?”
他没说话,走到她身边,面色带着考究,看了一会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她,文殊没接,声音里透着一丝怀念和难过:“我哥哥从前说,这世上有活人看不见的世界,好人死了会进天堂,坏人死了会入地狱。所以他一生都积德行善,从未做过什么坏事,我不知道,不知道到底是谁会杀了他。”
陈燃半点同情都没有,道:“你哥哥手上应该有什么东西,是对方想要的。”
她这一番话虽然说的刻意,但难过倒是真假参半,陈燃这话试探的意味太过明显,她装做不解的问:“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陈燃盯着她那一双盈盈如水的眸子,与她平视,深沉的眼眸和声音充满了蛊惑:“这些人杀人之后翻过你哥的房间,显然是在找什么。”
她迷茫的摇头,泪落得更猛:“是我对哥哥关心不够,每日只会缠着他买这买那,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他的其他事,我...我我...”
泣不成声,哭了一会,她突然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角,声音脆弱又悲伤:“那些人,那些人一定会被抓到的,对吧?”
泪眼朦胧的抬头看他,似乎迫切的想从他那里要一个安慰,他将帕子盖上她的眼眸,视线审视的打量了一遍房间。
接着很是有些漫不经心道:“会的。”
文殊喃喃:“那就好。”
片刻,她平复了情绪,声音还透着刚才哭过的嘶哑,眼眸低垂,对着他道:“抱歉,陈先生,我失态了。”
回去的路上文殊很是沉默,连重恙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鼓起勇气的朝她说了一句:“小姐,您别...太难过了。”
说起来,文殊今天听了许多宽慰,可那些人的宽慰大多带着不怀好意,大概只有这一句才是真心实意的,她转头问重恙:“你几岁了?”
“十四了。”
文殊有些意外,她以为重恙该是十五六岁,没想到他竟这般小。
“你是几岁,跟着你家少爷的?”
这话问的,重恙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是自小就在陈家的,但至于几岁跟着大少爷,他也不懂说,因为他算不上跟着大少爷做事的,大少爷身边有很多人,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看门的。
或许以后会有资格,但现在是没有的,这一趟能跟着出来,还是张景随意指了站在门口的他:“你去抱着文小姐吧。”
因为其他人都是成年男性,抱着一个未婚的小姐,虽有不是不行,但总是有些不妥。
但陈燃觉得的不妥,还和别人不大一样。别人觉得这般有损双方的清白。但陈燃一贯讨厌那些情爱做派,因此半点也不允许身边的人沾染。
重恙回答道:“我...还没资格跟着大少爷做事。”
他有些紧张,因为平时很少说话,他想说,等他再长大一些,他就可以跟着大少爷做事了,到时候他就不再是一个看门的,说不定还能像张景大哥一般,让外头的人也称一声小爷呢。
只是这话他没有说,因为文殊转头望向窗外,安静的靠在一边,幽幽的问了他一句:“这个世道,很乱吧?”
乱自然是乱的,新派旧派明里暗里的斗,但哪一方都没胜出,哪一方也都没落败,国势不稳,民生不安,街头时常见到死尸,什么死因都有,饿死,被杀,被打,自杀,人们见怪不怪,只顾在这时代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
重恙点头:“乱的,我两个哥哥原先就是跟着大少爷的,只是同他出去谈了一次生意,就都没再回来。”
说到此处,重恙的声音也有些低,回忆起自己逝去的亲人,难免伤心难过。
文殊没有安慰他,她想起方才在文家见到的,那些人了无生气的面容,一边惊于自己的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一边又觉得本该如此。
毕竟这是假的,这个世界,这些人,通通都是假的。
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对她来说,都是一场新生。
她死的时候很年轻,还有很多心愿和遗憾。
她想要一个圆满的人生,一日三餐想吃就吃,想去的地方亦能亲自踏足个遍,不用每日入睡前都担心自己会见不到明日的太阳,活着就好。
再活一次,她很欢喜。
虽然此后她将活在一本书里,或许还将深陷在旁人的尔虞我诈中。但不论如何,本该死去的她,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令她心情低落的,是被定好的结局。
若是,书里的一切都无法改变,那不管她如何挣扎,最后她都会走向作者给她的结局。
她活不过两年半。
且这两年半里,她因着那桩隐晦的身世,将身不由己的深陷翰京的权势纷争。
她羡慕的看着外头游走的行人,若是可以,她真想现在就逃走。
偏安一隅,自由自在。
可她若此时逃了,估计顷刻间便会成为一具尸体。
然后这世上又会有另一个女子,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胎记,顶着她的身份活下去。
真的假的,又有谁会知道呢?
车外的世界陌生又新奇,不属于二十一世纪的时尚便捷,透着这个时代的韵味和风情。
她打开车窗,任由冷风吹乱头发,吹散她愁乱的思绪,带着旁观者的冷静,和自己掌握的一切剧情,认真的去思考自己的后路。
她还是得逃走,但要找合适的机会逃,逃到陈燃找不到的地方,远离书里出现的一切剧情线。当然,要逃的了无痕迹,藏的悄无生息。
否则被找到,那她只有死路一条。
倘若逃不出,那只有另一条路能走。
她在现实里已经死了,不管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会持续多久,她都要抓住机会,坚强的再活一次。
陷在沉思中的文殊眉目清冷,散发着不属于这具身体这个年龄该有的冷厉和肃杀,没有人看见,和她平行行驶的另一辆车上。
陈燃透过可视玻璃,侧头冷冷的盯了她片刻,眼神幽暗让人参不透其中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