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岛的客船码头边,人来人往。足足百人的金羽营的士兵,承监国公主朱芷凌之命驻扎于此,专门盘查往来过客。
因为这半年来,南华岛确实很不太平。
先是矿洞出了妖兽,清州知府沈娴云打死了矿工引发民变,紧接着沈娴云暴毙,岛上豪绅闻和贵一夜之间宅毁人亡,之后海域南侧奉新封的理郡王柳明嫣之命出现了许多巡逻的船只,船上都是白衣银铠的白沙营将士,日夜盯着南华岛的码头。
最后,金羽营来了,还拥着一位新的知府。听说此人之前是户部的主事,因受了户部尚书赵无垠的举荐才任了这知府。
总之,岛上的百姓们就看着这一拨拨的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灯似的围着南华岛转,横竖那些大官们的事儿与他们是不相干的,纯当添了些饭后茶余的谈资。
正所谓铁打的南华流水的官,这里便显出碧海合盟为国的好处来。碧海国早些未曾建国前就是一岛一村,完全自治,就算沈娴云这样的知府之位空缺了些日子,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有什么矛盾私下便商量着解决了,该干什么的还是干什么,官府让采矿时便采矿,如今沈娴云死了没人管,那就依然去打渔。过了几日来了新知府,那就再回矿洞去。
对碧海人来说,只要饿不死,天就塌不下来。
所以今日的南华码头也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金羽营的士兵正站在船边挨个查看上岛的船客,发现在一堆大箱小包的行客商中还夹着一个小姑娘,显得很不搭调。
兵士警觉地走了过去,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来岛上做什么?”
那小姑娘刚抬起头来,就把士兵唬了一跳。只见她脸上蜡黄一片不说,还一脸的黑麻子,真好似黑芝麻撒在了粪堆上,让人再不想看第二眼。
兵士暗想,老子见过丑的,可没见过这么丑的,真可惜了这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姑娘开口道:“我是太液国都人,上岛来游览风景。”
游览风景?就你这丑八怪?我看你是来煞风景的吧?
兵士正一脸讥讽的笑容,忽然无意瞥见姑娘那双纤纤玉手,十指如葱,倒是十分好看,心中邪念顿生,忍不住伸手过去想要摸一把。
只听“啪”的一声,兵士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早已挨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他刚要发作,那姑娘拿出一样东西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狗奴才,看清楚了。你再多事,我让你人头落地!”
姑娘是压低嗓门说的话,旁人并未听到,但这一记耳光打得极响,惹得远处别的兵士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那兵士立时乖觉地掩了一脸的惊骇,勉强笑道:“没什么,脸上有个蚊子,没打着。”搪塞了过去。
别的兵士瞅了一眼那姑娘,又看了一眼先前的那兵士,猜到是他老毛病又犯了,讥笑道:“这种货色你也瞧得上,我看你是太久没开荤了吧,哈哈哈。”
那兵士也不反驳,呆呆地一直看着这姑娘上岸去得远了,才松了一口气。
方才那姑娘给他看的,是一方金色的令牌,牌上刻着三片羽毛,正是他们碧海国通行各处紧要关隘时所持用的令牌。要知道这士兵的顶头上司,统领驻岛兵士的百夫长手里,也只握有一块刻着一片羽毛的铁令牌。这小姑娘拿出来的居然是三羽金牌,真不知是太液城中何等的人物。而且方才那一巴掌打得又快又狠,现在想来,连手势都没看清,这丫头分明是个有路数的来头,真不该去招惹。
小姑娘快步走出码头,看了看身后,确定方才那士兵没有跟来,松了口气,暗叹如何一出太液城便如此世风污秽。
她举目观望四下,一切都与数月前来的时候没什么分别,只是远处的那一家茶水铺子似乎关了张,也听不到茶博士在门口的吆喝声了。
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偌大个南华岛,我究竟该去何处寻你呢……
小姑娘叹了口气,沿着海边一路向西走去。她穿过人声鼎沸的鱼市,看着渔民们把新鲜的鲡鱼晾在摊上叫卖,忽然想起他要吃的仙云五味碟。
“呆子……鲡鱼那样做是不好吃的。”她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身旁的鱼贩子听了一愣,随即换了笑容道:“姑娘,咱们的鲡鱼可是怎么做都好吃的。来一条不?”
小姑娘充耳不闻,脸上依然是木然的表情。
她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了好久,一直走到了一片细腻的白沙滩边,远远处一片废墟映入眼帘。
闻宅……便这样倒了?
为什么世上总是有这么多无常之事,转眼间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风过无痕,连你也是,毫不留踪迹。
小姑娘的眼中悄悄地落下泪来,流过蜡黄的皮肤,留下深深的两道泪痕。她走到海滩边,轻轻地搓洗着脸庞。不一会儿,如蜕了皮一般搓下了一张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清纯秀丽的少女容颜,正是清洋公主朱芷潋。
她拿着的那张面具是跟银花要来的,原想某一天能够戴着它去逗一逗苏晓尘。不料还没等用上,他就不见了。
朱芷潋继续向着闻宅走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但她更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
苏晓尘出现在南华岛本来就是件让她想不通的事情,她现在只能像只没头苍蝇一般胡乱扑撞。也许这根本就没有任何用,但总比每天干坐在壶梁阁里来得强。
每当想到能不能找到他的时候,她就不敢再往下想。老杨……我终于明白你说的话了,情爱之痛果然痛彻骨髓。我道我是个幸运儿,比起两个姐姐来要无忧无虑得多,可如今她们都已双宿双飞,惟有我一人在这里如孤魂般游荡。
闻宅被毁得很彻底。废墟之上几乎找不到一片完整的瓦片。也不知是用了多少的火药,才能把这么大的一所宅子炸成齑粉。荒凉的断壁残垣之上停着几只乌鸦,警觉地盯着朱芷潋这个外来之客。
“大苏!大苏你究竟在哪儿啊?”朱芷潋忍不住放声大喊起来。
“你能听见我吗?你在这儿吗?”
“你在不在这儿啊?你……你还活着吗?”朱芷潋喊出最后一句时,忍不住蹲在了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哭了许久,她站起身来,想凭着记忆朝之前曾经住过的小楼走去,可四处的景象皆是一样,哪里还分辨得出当时亭台楼阁的模样,朱芷潋不觉心中越发绝望起来。
这时,她依稀看到岸边有一只小船,船身小而细长,与她在太液城中的那只银船有几分相似。
她走到船边看去,显然是废弃已久被搁置在这里。船中除了一根朽烂不堪的木桨别无一物,船身倒是被海浪洗刷得一尘不染。
朱芷潋踏入小船,在船的这一头慢慢坐下,看着另一头,仿佛那里也坐着一个人。
“大苏……我们去找老杨好不好?”
良久没有人说话。
“老杨回去了,你也不见了……”朱芷潋觉得有些疲惫,她习惯地卧下身子,就像平日里在太液湖上一样,看着船舷发呆。
“呆子……你又不会水,跳下去做什么。”
“你是喜欢坐木莲,还是喜欢坐我的小银船?”
“你不舒服吗?我这里有清心丸。”
“不许你回苍梧国去……我会每天晚上念你三十遍的……”
朱芷潋也不知道自己在与谁说话。她只是想说出来,听着这些与他有关的事,不然她都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与她说起他,会不会就这样把他忘了。
大苏,不知还能不能再与你坐一次船。
海浪涌了又退,退了又涌,岸边的白沙滩上,只有萧瑟的海风呜呜作响。不知不觉中,朱芷潋昏昏地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朱芷潋觉得身上有些寒意,海风吹得颈中隐隐作凉。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只觉眼前空荡荡的什么都看不见,身下的小船正在不停地晃动。
朱芷潋定了定神,左右扭头一看,东西南北竟是一般的水天一色灰蒙蒙一片。
不好!
上船之时竟没有注意到正是潮水涨落的交替之时,定是自己睡着的时候小舟被潮水拉入了海中,顺着海浪越漂越远。
这可如何是好。
朱芷潋从小在海边长大,知道其中的厉害,看着这汪洋一片,几乎要哭出来。正在此时,她看到远处雾蒙蒙处依稀有一方船帆的影子。
这也许是个机会,朱芷潋站起身来振臂大呼,然而她娇小的声音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根本传不到那么远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
号角……我的号角。
这一刻,绝望之意涌上心头。朱芷潋无力地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的乌云越来越密集。先是滴答数声,很快,雨丝如断线的珠串急落而下。
朱芷潋觉得身上又湿又冷,她蜷紧了身子,喃喃自语道:
“大苏……许是真的见不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