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潮湿,连蝉声都萎靡得几乎听不到几声。
泾州东南境边的大道上泞泞一片,落脚之处泥泽飞溅。
苍梧国的十万大军正在通过国境边这最后一段的领地,队列长得不见首尾。明日一早,大军就要渡过瀚江,进入碧海国的滨州了。
慕云佐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看着天色将暗,伸了伸手,长蛇般的大军即刻陆续停了下来。
“此处是何处?”
“回太师,此处是泾州府东南的武艾县,再往东三十里,就是瀚江渡口了。”
武艾,无碍,倒是个吉利的地名。
慕云佐略加思索,说道:“传我令下去,再进十里,当道安营扎寨,明日一早渡江。先锋军的淞阳大营现在何处?”
“回太师,韩统领两日前已至瀚江渡口,就在渡口旁安了营,只等太师下令。”
“嗯……告诉他,让他今晚来大营见我。”
“是!”
这个韩复,须时刻盯得紧一些才好,自父兄在时就总是暗中提防,如今也不能懈怠。
其实自己早些年是提过互并之策的,即把淞阳大营拆分后调拨边境前线,日渐消磨。时日一长便可除去这个心头之患,可父亲从未采纳过。
无论是父亲还是兄长,都觉得韩家军是淞阳大营的主力军,即使拆分,也只能拆出一些旁系的营队,拆不动根基,若要强拆,只怕军心涣散,可惜了这支剽悍之师。
兄长则更是担心若将这韩氏派去边境后鞭长莫及,连同周边的小邦一起生出异心来。
如今可好,趁着东征北伐,韩氏又自告奋勇地当了先锋,连神机营都跟着出了帝都。趁此良机,便可名正言顺地让他去打头阵。
自古攻城,向来损兵折将,太液城乃是难攻不落的天下名城,本来凭我慕云氏的智谋,想要奇袭也不难,不过这次我就命韩复立下军令状去强攻太液,他再想减少损伤,不损个五六分,也休想拿得下来。
攻太液,挫淞阳,一举两得。
慕云佐看着帐边挂着的七星宝剑,心中暗道:父亲放心,即使没了兄长我也会把那太液城收入囊中,不负父亲的遗托。
正思索间,帐外来报:“淞阳大营韩统领求见。”
话音刚落,一员大将踏着四方步入了帐来,正是韩复。
“拜见太师。”
“韩统领请坐。”
两人皆是同样淡淡的神色。
论年月,同朝为臣的日子已过了几十年,彼此都是从英姿勃发的弱冠之年,看着对方鬓角生白,直至半百。然而论交情,实是交恶不断,韩复被慕云佐骂过的次数只怕不比户部尚书裴然要少多少。
然而韩复有一个本事,那便是不亢不卑。
你骂我,我便受着,有事说事,说完就走,绝不会像裴然那样被骂了还陪笑说骂得好。我韩氏也是世家,权势虽不如你,也不容你折辱。
正因为如此,慕云佐每次骂韩复的时候,也比骂裴然要多花些心思。韩复非阿谀之辈,须得骂到点子上,倘若骂得偏了几分,是要被反咬一口。
所以久而久之,台面上的客套,慕云佐还是肯给韩复的。
“韩统领是何时到的渡口?”
“两日前的子时。”
“何以夜晚行军?”
“末将观天象有月晕,怕下雨后路不好走,便入夜赶路,夜间行军虽然辛苦,但余下两日足够休整。”
“嗯。”
一问一答,无可挑剔。
“驻军渡口两日,可有什么异常?”
“没有。”
韩复答得简短,多一个字都不说。
“明日大军渡江,可与碧海那边安排妥当了?”
“一切已安排妥当,碧海已经将载军士与辎重过江的两百艘鼋头舰,二十艘虎头舰停靠在泾州渡口。还有一艘供太师所乘的鳯头舰,方才末将来大营前,看到也已停靠到岸。”
“嗯……那粮草……?”
“碧海的朱芷凌那边传来军令,入滨州之日起,沿途州县都已备下粮草随时供太师取用。”
慕云佐冷哼一声,这个碧海丫头,算得果然精明。说得好听是沿途供应取用,实则是多一担粮食都不肯给,实取实用。这若是到了太液城下,怕是存粮要不足的。
“传令下去,带足三个月的粮草,只做后备不取用,沿途只用碧海之粮。”
“是。”
太液城外有粮仓六座,即使到时候翻脸攻城,朱芷凌来得及回防城池也来不及布防粮仓,这些屯粮供应我大军应是有余,再加上三个月的屯粮,则无忧了。
慕云佐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韩复,暗忖此人虽像茅厕的石头又臭又硬,说到行军打仗还算是一名大将。
“此次出兵,你是先锋,我知道淞阳大营从不出帝都,但既然出了,便当让天下人都领教一下你韩家军的厉害,这不仅是替圣上效力,也是为了韩老爵爷的威名。”
慕云佐故意将“爵爷”二字咬得重了些,直听得韩复心中一痛,放在腿上的手几乎要将护甲上的鳞片抠下一块来。
“末将明白,自当奋勇杀敌,不负陛下,不知太师还有何示下?”
“没什么了,你回渡口去吧。”慕云佐满意地挥了挥手。
韩复低首自出了营帐,心中好不恼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袋中贴身收着的锦囊。
那是自己在出发前几日时温帝暗中赐他的,吩咐他到了瀚江边上再打开。那时他放心不下,让叶知秋替他瞧了瞧,也说不要打开。
到底温帝意欲何为?他虽知温帝有除去慕云佐之意,却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做,所以心下焦急难耐,命先锋军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往瀚江。
到了瀚江时已是午夜子时,人困马乏。他甚至还等不到营寨已起,便抽出锦囊来看,只见里面的绢书上只写了四个字:
“静候鸽鹞。”
这个李厚琮!果然是老谋深算!
韩复知道渡江口边有一个鸽鹞的哨站,专门用来传递边境的消息。
温帝也知道韩复会比慕云佐先到几日,定是故意挑了日子,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走漏一点风声。
温帝谁都信不过,他只信自己。
还有鸽鹞。
可明日即要渡江,仍是没有任何消息,到底如何是好?
韩复心神
不宁地上了马,策马奔了一会儿,迎面赶来一个兵士,正是淞阳大营的服色。
“有急令来报。”
“何事?”
那兵士附上前,低声说了几个字。
韩复精神一振。
鸽鹞到了!
他接过兵士递过来的一枚细长如指的长筒,从中抽出一张纸条,借着月色看了起来。
只见他脸上神色渐渐凝重,却掩不住几分欣喜。
好计!好计!好毒的计!
韩复走后,慕云佐觉得有些倦怠,本来手中还执了本兵书坐在案前看着,后来索性靠在躺椅上看。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竟将边上的烛火吹灭了。
他高声唤道:“烛火灭了,来人,点上。”
帐外立时进来一人。
慕云佐靠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光亮,有些不耐烦起来,抬眼去看这随从怎么还没点着,却看那人背对着自己,只静静站在案前不动。
为何那身影还有几分熟悉?
揉眼看去时,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慕云佐忽然被惊得浑身几乎动弹不得。
“……兄长?如何是你?”
慕云佑笑了笑。
“兄长,原来你还在!”慕云佐喜得立时站起身来,朝前踏了一步,不料慕云佑也跟着退了一步。
“兄长为何躲着我。”
慕云佑还是笑了笑。
“兄长可是与我有话要说?”
点了点头。
“那弟弟就洗耳恭听。”
说着,慕云佐转到了案边的圆凳上坐下来。
慕云佑则当仁不让地在案前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两人几十年来,一直是这样一主一次地坐着商议各种军国大事,已成习惯。
“兄长,此次大军入碧海,我虽胸有成竹,但兄长不在,终是心有挂念。不知道兄长对攻城之策可有什么想法?”
慕云佑摇了摇头。
“不必,不必。”
慕云佐一怔,不必是何意思?是不必挂念?还是不必攻城?
“还请兄长明示。”
“你已是一军之帅,为兄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兄长,从以前到现在,但有出兵,一直都是你为大帅,我为副帅,出谋划策也是你我二人互相推演。如今只我孤身一人,怎能与咱兄弟同心同谋时相提并论呢?”
慕云佑还是摇了摇头,微笑道:
“是一样的。”
慕云佐低头一想,既然兄长来是有话与我说,不如先听他说,再问不迟。
“那弟弟先听兄长教诲。”
“贤弟,你可记得我慕云一族的族训?”
“这如何敢忘?善游者溺,善骑者堕盈久必亏,乐极生悲。”
“不错,我慕云氏智冠天下,人人皆知。可若是以智误智,以策杀策,则必为反噬。”
“兄长的话,弟弟听不太明白。”
“父亲的遗策也许是绝妙好策,却未必不会伤及自身。”
“兄长知道父亲的暗渡遗策?”
慕云佑笑了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