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1章 难言之隐(1 / 1)月寒哲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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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宿舍找寒哲的不是别人,更不会是奚溪,而是他的大伯,岳啸英。

寒哲也明白,大伯这个时候来找他,料想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从大一到现在,今天上这儿来是头一回。

不过,他猜错了。

岳啸英的表情从容,并不像有什么要紧事的样子,他对寒哲说:“到外面坐坐吧。”

楠城学院旁边有一家小型咖啡馆,他们坐在户外遮阳伞下,寒哲侧脸凝视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言不发。岳啸英自顾自地抽雪茄。寒哲记忆中,大伯总是这副模样,从一个木质方盒取出一根,点燃,吹灭跳动的火焰,缓缓转动,再点火,反复一两次,用剪子剪掉茄帽。

岳啸英仰天喷出一缕浓浓的烟雾,这味道让寒哲很反感,甚至抹黑了他对于古巴这个国度的印象。

对面一棵枇杷树,结起青青的果实。今年的枇杷似乎熟得特别晚,寒哲记得父亲最爱吃枇杷,自己也爱吃。小时候,寒哲一生病就咳嗽,父亲就在自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枇杷树。母亲会摘下长长尖尖的枇杷叶,用刷子轻轻刷掉上面的纤毛,放清水里浸泡,再配以猪肺熬汤,专治百日咳。说来神奇得很,这味汤对于寒哲特别有效。寒哲感慨万千,父母去世十年有余,不晓得从前的房子迄今住着怎样的人家?还有父亲亲手种下的枇杷树,是否仍在院子里?

寒哲每次面对岳啸英,总会想起十年前的事情。

那年春天,二次海湾战争爆发。父亲岳啸云和母亲卢小沅向报社主动请缨,把工作重心放到了巴格达战场,他们立志要通过记录和报道战争本身,去呼吁人们关注战火中无辜的妇女儿童。临别时,岳啸云拍拍寒哲当时稚嫩的肩膀,说:“爸爸妈妈要去做一件大事,小哲在家好好读书,将来争取加入我们的行列。”卢小沅过来抱紧寒哲,与岳啸云不同的是,她泪流满面,只对寒哲深情说道:“妈妈爱你。”

三个月后,他们在一次转移提克里特途中遇到袭击,汽车被炮弹炸毁,卢小沅不幸当场死亡。岳啸云背部炸伤,冲力极大,将他冲飞老远,头部撞在路边铁栏杆上,头皮迸裂,昏迷不醒,美军救了他,后来又被辗转送到美国一家公立医院里。

岳啸英最先得到消息,他瞒着寒哲、老太太,与三弟岳啸飞匆匆赶往美国。要不是寒哲在网上看到相关报道,依然蒙在鼓里。

寒哲整天嚷着要打电话给大伯,询问情况,大伯母魏家菱拗不过,只好给岳啸英打了个远洋电话,对方告诉寒哲,不要担心,爸爸还活着。一个礼拜以后,岳啸飞由于签证问题先行回国,又过了一个礼拜,岳啸英回来了,他对寒哲说:“你爸爸现在处于昏迷状态,不宜坐长途飞机,暂时还不能回来。不过,你不用太担心,大使馆方面帮忙请了专业看护悉心照料着,等情况稳定些,我再领你去看他。”岳啸英在家没待几天,院方打来电话,声称岳啸云已经苏醒。对寒哲而言,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既成事实,他沉浸在悲伤的河流中不能自拔,但父亲苏醒的消息,总算让他感到些许慰藉。

这趟去美国,岳啸英本想带上寒哲,可惜短期内签证办不下来,医院方面也催家属早点过去,只好独自一人马不停蹄地去了,出发前,他吩咐妻子,将寒哲和老太太接到家里来住。这一去,岳啸英也没了消息,电话联络不上,寒哲心急如焚。老太太也知晓了,每日精神恍惚,不是老泪纵横,就是烧香拜佛,最后索性病倒了。岳啸飞答应带寒哲去美国,就在这时,岳啸英却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手里捧着岳啸云的骨灰盒。他告诉所有人,岳啸英因为器官衰竭,以及严重的脑出血,最终熬不过几夜,便离开了人世。寒哲伤心欲绝,每天醒来都以为近期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长长的噩梦。然而,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他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

至于为何要对大伯心怀怨恨,那是因为寒哲后来无意间发现一份文件,上面写满英文,但签名处有大伯和父亲的落款。年仅十一岁的寒哲感到十分好奇,凭借电脑把内容粗略翻译出来,才发现,父亲的死与大伯放弃治疗有关。他找大伯当面对质,大伯不置可否。从此以后,寒哲认定,大伯是因为不愿继续负担高昂的医疗费用,所以才对父亲做出放弃治疗的决定。是他害死了父亲,寒哲不会轻易原谅他,于是怨恨种子在心头一埋就是十年。

这十年,寒哲与岳啸英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实则并无太多交集,碍于老太太的身体原因,他们之间倒从来没有闹过僵局。岳啸英隐隐察觉,看穿不点穿。老太太方面,寒哲起初以为她对真相一无所知,没想到上次漏了底,这件事也一度让他感到心寒。

上大学以后,寒哲索性找借口搬进宿舍,一方面不愿与“杀父仇人”朝夕相处,另一方面由于住久了,他越发觉得大伯母和两个堂兄弟不喜欢他。当然,他也不见得喜欢他们。总之,在他心里,这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人。

服务员端来两杯咖啡,一碟点心。

岳啸英拿起咖啡,摇头晃脑吹了吹,啜一口,嘴里发出“吸溜溜”的声音。这声音与雪茄味一样,令人讨厌。

“大二了吧?学业繁重吗?”岳啸英说。

寒哲原本不想理会,但也不愿闹得太僵,于是冷冷回道:“嗯,还行。”

岳啸英说:“那就好,有空多回去,看看奶奶,她老人家一天到晚把你挂在嘴边,尽想着你呢。”

寒哲道:“不用你提醒。”

岳啸英怔了怔,笑道:“对,你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

寒哲绷着脸,不耐烦道:“快说吧,今天找我什么事?”虽然说出这番话,但他压根儿没打算要听对方回答,屁股在椅子上不自觉地往前挪了挪。

岳啸英沉默片刻,又啜一口咖啡,同样“吸溜溜”的声音,他放下杯子,“没什么事,我刚好路过,来看看你。春节到现在,咱们也快有半年没见了。”

“既然现在见到了,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寒哲说着,一骨碌立起来,准备离开。

岳啸英笑道:“怎么?十年了,那道坎还过不去吗?你的脾气倒真和你爸一模一样。”

“别提我爸,你没有资格。”寒哲只要听见“爸爸”这种字眼,就异常敏感,以致于怒火攻心,特别是从眼前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

岳啸英不甘示弱,故意抬高了声调说:“好好好,我不提,你要恨我,就尽管恨吧。我不在乎。”

寒哲越来越生气,吼道:“像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当然不会在乎!那个人可是你的亲弟弟,居然也能见死不救,你这样做就是杀人凶手!”

岳啸英了解寒哲的性子,知道争执下去,就真要吵起来,于是平复心情,缓缓道:“随你怎么想吧,但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吵架的。”

寒哲双目瞪着岳啸英,眸子里燃起一团蓝莹莹的火焰,他没有回话,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岳啸英在背后叫他,“等一下!”

寒哲不回头,也不说话,但是住了脚。

这时,岳啸英靠近,从皮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寒哲,“这张卡你拿着,应该够一年伙食了,密码是你生日……”

不等他说完,寒哲倏地冷哼一声,“我不要!”说完,大步流星而去。他仿佛可以想象大伯此刻尴尬的脸,以及丑陋且被内疚感折磨成千疮百孔的心。他抬头看阴沉沉的天空,自言自语,“爸爸,你在天之灵,一定要让这种人内疚一辈子。”

寒哲无精打采地回到宿舍,“禅子”成员都在,每个人脸上皆是清一色的喜悦。

蓝愿一眼看见寒哲,迎过来对他说:“好消息,主办方刚才打来电话,说总决赛之前,会在日本附加一场演出活动,旨在交流热身,现场将与亚洲顶级音乐人同台表演,他们已经正式向咱们发出邀请了。”

“太好了。”寒哲心想,今天总算有一桩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当晚,寒哲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想着白天与大伯的对话,觉得自己可能过分了,老实讲,一直以来,大伯待他倒不比亲儿子差。或许大伯对父亲做出放弃治疗的决定,也是迫于无奈,他有自己衡量事情的标准,这能怪他吗?可是反过来想,要不是他做出这种愚蠢的决定,父亲也许不会死,他对他好,纯粹因为内疚,所以不应该有一丁点感动,更不应该产生任何为他开脱罪名的理由。

两天后,岳啸英又来了。这回是真有事情,他告诉寒哲,老太太因为突发急性心肌梗塞住院了,于是乘坐他的汽车,一同前往医院。

老太太躺在白花花的病床上,鼻子里插一根氧气管,双目紧闭,艰难地一呼一吸。她身子瘦了一圈,若不是胸膛略有起伏,真像一具干瘪的尸体。寒哲心里难受,他在老太太耳边轻轻喊着:“奶奶,奶奶……”老太太平素听力甚好,这回却不听见似的,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魏家菱站一旁说:“你奶奶刚缓过来,让她再睡会儿吧。”话是对寒哲说的,可眼神却瞟向岳啸英。

岳啸英目不斜视,故意不看魏家菱的眼睛。

堂兄弟岳梓轩、岳肃诚也在,他们围过来拍拍寒哲的肩膀,示意他到外面坐一坐,聊一聊。寒哲随他们一道出去了。

魏家菱看见吴姨坐在倚墙的木椅上打瞌睡,便上前推醒她,吩咐她下楼去置办一些住院必备用品。

吴姨前脚刚走,岳啸英后脚就跟上来,他拉开木椅准备坐下,魏家菱把他拖到一边,说:“你看小哲这些年的态度,一点没变。你总说他那会还小,不懂事,长大了就能理解了。可现在呢?简直当你是杀父仇人。”

岳啸英一声不响。

魏家菱继续说道:“咱们待他如何,他却从来不领情,总觉得全世界都欠他的。你心眼大,我是再看不惯他这样了。在他眼里,我恐怕也是个人面兽心的恶毒女人吧。”

岳啸英道:“不至于吧?咱们真心待他,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魏家菱道:“这种话你数数看,都嚷过几遍啦?我是没这个耐心等。我又不指望他报恩,他别看见咱们,像看见仇人一样,我就烧高香了。”

岳啸英摇摇头说:“由他去吧,都是天意,谁让他看见《放弃治疗承诺书》了呢?”

魏家菱随即瞪大眼睛,气鼓鼓说:“这还不是怪你!我叫你好好藏起来,你偏不听,老说是英文的,小孩子看不懂。我告诉你,现在的小孩精怪着呢,再说,十一岁,也不小了。”

“是是是,都怪我,粗心大意了,没考虑周全。”岳啸英说着,拍一下大腿,底气明显不足。

魏家菱苦于答应丈夫要保守秘密,内心一度挣扎。她仿佛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想要配合丈夫永远隐瞒下去,另一方面又想要把真相告诉寒哲,不吐不快。因为寒哲对她丈夫恨得越深,她就对寒哲失望得越深,甚至有时候故意表现得尖酸刻薄,处处与寒哲作对。

她沉默片刻,才一本正经道:“我觉得,还是早点告诉他真相比较好。”

岳啸英面露难色,“不能吧?你看他的脾气跟他爸一个样,固执得很,如果他知道真相,指不定又要闹成什么样了?这十年都过不去的坎,知道了,反而节外生枝。”他还是担心,毕竟寒哲十年来的态度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变化,不仅难以释怀,甚至变本加厉。

“那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倒想问问你,活着的人重要,还是死去的人重要?”

是啊,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魏家菱说的句句在理,但岳啸英依旧踌躇不安,他顿了顿,说:“我是担心他受不了刺激,会做出和他爸一样的事情来。”

此时,老太太醒了,在那边嚷着口干。

魏家菱白了岳啸英一眼,去给老太太嘴唇抹上一层金银花露。吴姨也拎着大袋子回来了。

岳啸英趁吴姨忙于整理的空档,悄悄走到魏家菱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裳,压低声音说:“这事,容我再琢磨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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