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奚溪对面,请咨询者坐下,自己则走到书橱前,挑一本心理学书籍随意翻阅。
奚溪打量眼前这位女生,标准短发,圆脸,大眼睛,上身黄色短袖,下面一条蓝色牛仔裤,老式帆布鞋。
从进门到现在,女生的头就一直保持低垂状态,讲话时亦不敢看人眼睛。
奚溪柔声问道:“你好,我是心理咨询室的奚老师,请问你怎么称呼?”
咨询者正襟危坐,缓缓抬头,怯怯瞥一眼奚溪,然后迅速回归低垂状态,轻言轻语道:“奚老师好,我……叫古文雪。”
白雪登时转身,看了看那位名叫古文雪的女生。
与此同时,奚溪也转身望一眼白雪。二人眼神交汇,不言而喻。
奚溪说:“古文雪,很优雅的名字,充满了文学气息。”
古文雪嘴唇动了动,但未发出任何声音。
奚溪猜测她很认同自己的说法,继续问道:“古文雪同学,请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古文雪默然不响,手掌置于腿部,轻轻抓挠,是否出于紧张心理,不能完全断定,但这一举动的确是一般人紧张时才有的。
奚溪正想再次询问,却见白雪忽然靠近,对古文雪微微一笑,说道:“你好,古文雪同学,我叫白雪,很高兴认识你。”
兴许是拥有相似名字的缘故,古文雪又一次抬起低垂的头,眼睛依旧朝下,不敢直视对方。不过,总算开口说话了,她说:“你好,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白雪笑道:“你不要紧张,有什么问题直接跟奚老师讲,我们都会帮助你的。”
古文雪默然不响。
奚溪说:“没错,古文雪同学,我们都很愿意帮助你。既然你已经来到这里,我相信,你自己也非常渴望解决这些问题。来吧,告诉老师,是不是遇到什么困惑了?”
古文雪沉吟道:“我……交不到朋友。”
白雪说:“怎么会,我们方才不就成为朋友了吗?”
古文雪默然不响。
奚溪握住白雪的手臂,示意她别着急,然后对古文雪说:“一个人能不能交到朋友,主要是由两方面决定的。一方面是主观因素,自身不愿接受或无法接受他人。不过在你身上,这点基本可以排除。因为你主动前来咨询,已经代表你非常渴望友谊。另外,从你刚才的行为表现来看,除了内向一些,你好像也不存在严重的沟通障碍。所以,导致你交不到朋友的,只能是客观因素了。古文雪同学,你能告诉老师具体原因吗?或者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困扰的?”
古文雪咽了咽唾沫,恹恹说道:“我……从小就有这个困扰,主要是因为……我没上过学。”
奚溪和白雪感到不可思议,一名女大学生居然说自己没有上过学。
奚溪问:“你说没有上过学,具体是什么意思?能跟老师讲讲吗?”
古文雪顿了顿,欲言又止。
奚溪说:“没关系,深呼吸,大胆倾吐出来。”
古文雪深吸一口气,语气正常不少,缓缓说道:“我爸是楠城学院哲学系教授,我妈是市一中高级数学教师。他们认为自己比学校老师更懂得如何教育孩子,所以我从小到大的路径,和别家孩子都不一样。我没有上过幼儿园,也没有上过小学,初中和高中,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一个普通孩子最平凡不过的经历,我全都没有。父母一直以来只关注我的学习和成绩,从来不会关注我的内心世界,他们并不知道,我多么渴望友谊,我也想和其他孩子一样,同小伙伴一起玩耍,踏青,互诉心事。可是这么多年,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虽说成绩一直很好,但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机器人。”
奚溪问:“这个问题,你同父母沟通过吗?”
古文雪说:“沟通过,但是他们告诉我,以后上大学就一定会有朋友的,让我别着急,安心学习,冲刺高考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奚溪说:“你当时是怎么看待他们口中所谓的建议?”
古文雪说:“我当时没想太多,虽然一度质疑父母的看法,但依然尽力当好乖乖女的角色。我觉得,与其跟他们争论不休,还不如好好学习,争取考一所外地学院,到时候就能远离他们,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白雪急切问道:“那后来呢?怎么会……在楠城学院?”
古文雪苦笑一声,说道:“我从小都在家里自学,父母从旁指教,没有学籍,自然没有普通高考资格。父母又不希望我作为一名社会特别考生参加考试,所以,通过我妈的关系,在市一中伪造资格。那一年高考,我是全市状元,国内十大名校纷纷向我抛来橄榄枝。我选了北京一家名校,当我觉得总算可以如愿以偿的时候,考试资格作假的事情被曝光,我妈也因此被革职调查。最后,没有一家高校愿意录取我,毕竟这是一个道德问题。就这样,我在家又待了一年,按部就班,加入社会特别考生行列,重新参加高考。这次我的成绩依旧名列前茅,但我爸坚决不让我填报其他院校了,他说,一方面担心我有前科,学院不会录取;另一方面担心我一个人去外地读书,不懂与人相处,还是留在父母身边为好;所以老早就跟楠城学院领导沟通好了,只要我高考成绩优异,可以勉强录取。但他们说得没错,我是完全不懂与人相处,即便上了大学,我一样交不到朋友。”
奚溪说:“以你的经历来看,应该是从小缺乏学校集体生活的熏陶,从而导致性格内向孤僻,极度不自信。说白了,你的困扰大部分来自于客观因素,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只要你打开心扉,自信一点,主动尝试跟身边的同学交流、沟通,自然就能交到朋友了。”
这一段话其实奚溪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从小无父,母亲病逝,与武骏临离婚,一件件事情叠加起来,对她造成难以愈合的伤害。受此影响,亦曾一度萎靡,缺乏自信,以致于远离从前的朋友,同学和同事。直至遇见寒哲,一切才慢慢有所改善。
白雪说:“老师讲得没错,古文雪同学,你应该自信一点,就像我一样,开开心心,无忧无虑。”言罢,粲然一笑。
奚溪握住古文雪的手,微笑道:“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先跟我们做朋友呀。”
古文雪破颜微笑。
此时,心理咨询室来了一个人。
是祁彧。他与屋内三人礼貌打招呼。
白雪察言观色,悄悄飘到奚溪身边,小声说道:“老师,我带古文雪同学交朋友去啦,你们慢慢聊,不打扰啦。再见!”
奚溪来不及回应,白雪早已拉着古文雪一溜烟跑了,廊道里传来嬉笑之音。
奚溪愕然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祁彧不请自入,屋内走一圈,边看边说:“诸叔叔请我来做演讲,这不,刚结束,所以过来看看你。”
奚溪刚想询问,为何未卜先知,能找到心理咨询室来。但话未出口就咽了回去,因为祁彧方才一句“诸叔叔”,已然说明答案——肯定又是诸涣山告知他的。
奚溪一边收拾桌面,一边硬生生地说:“你老是来学校找我,时间长了,人家是要误会的。”
祁彧定睛直视奚溪,回道:“没关系,让他们误会好了,如今男未婚女未嫁,有啥好怕的,再说,我们关系纯洁,又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情。”
奚溪低鬟,摇了摇头说:“你不怕,我怕,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闲话肯定不少。而且,我来自上海,又是H市首个心理学专业主讲师,现在莫名多一个心理咨询师的头衔,你知道,我压力有多大吗?那一双双眼睛全盯着我呢,就像看猴一样,我怎么也得注意形象吧。”
祁彧笑了笑,说:“哪有这么漂亮的猴。”
奚溪合上笔记本电脑,压低声音说:“题外话,我觉得诸叔叔长得挺像猴的,上海话叫‘活狲’。”
祁彧接话道:“广东话叫‘马骝’。”
二人同笑。
奚溪把电脑塞进公文包里,开始收拾隔热纸杯,“说吧,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祁彧叹一口气,说道:“我今晚要离开H市,去一趟上海,然后从上海转机到汉诺威。估摸着有一段时日不能来看你了,所以赶在这个空档,来请你喝杯咖啡。”
奚溪扬了扬手中的纸杯,说道:“不好意思,方才喝过了,现在满肚子咖啡因,再喝,晚上要失眠的。”说完,把纸杯扔进垃圾桶里。
祁彧无奈,改口道:“好吧,不喝就不喝,要么我送你回去吧,一路上还可以聊聊。”
奚溪说:“你不是要去上海吗?”
祁彧看一眼手表,说道:“没事,来得及,我一会送你回去以后,直接上高速,三个小时就能开到白云机场,反正车子可以停在那边,到时候回来也方便些。”
奚溪应允。随后二人一道前往校内停车场。
祁彧发动引擎,问道:“我要回汉诺威,你一点也不伤感吗?”
奚溪笑道:“为什么要伤感?对我来讲,可是好消息呀。总算不用一惊一乍,耳根也能清净一段时间,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祁彧一脸无辜相,“你就这么讨厌我啊?”
奚溪瞟他一眼,说道:“讨厌还不至于,但如果你再执迷不悟的话,我保证,离讨厌就不远了。”
车子驶至校门,门卫朝祁彧笑笑。
祁彧升上车窗,对奚溪说:“执迷不悟,谈不上吧?我顶多算是鬼迷心窍。”
奚溪故作生气状,嘟嘴说道:“你居然说我是鬼。”
祁彧笑道:“一时语快,讲错啦,不是鬼,是倩女幽魂。”
奚溪一怔,白了一眼祁彧,说道:“还说不是鬼。”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1号航站楼。
祁彧端坐在VIP休息室里,等候转机,抬眼之际,门口进来一名面戴口罩的男子,装扮时髦,后面跟着三个人,身形相当眼熟,定神想一想,确定是武骏临。
祁彧上前招呼道:“骏临,你好呀。”
武骏临仔细端详他的面容,随即褪下一半口罩,露出鼻子和嘴巴,礼貌回道:“Alex,好久不见。”
二人握手。
祁彧说:“这么巧,你去哪?”
武骏临说:“去一趟德国,你呢?”
祁彧说:“我也是,回汉诺威办点事情。你也去汉诺威吗?”
武骏临说:“没有,我去汉堡,有工作。”
祁彧说:“最近怎么样?一切可好?”
武骏临说:“老样子,没什么特别的,赶通告,飞来飞去,像个机器人。”
祁彧说:“那倒是,都说你们这行是高危职业,压力山大,除了圈内,连圈外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掀起一番波浪。”
武骏临说:“你很了解,要不要考虑换一个行业,进圈体验一下?”
祁彧笑道:“我不行,扛风扛雷都可以,就是扛不了压力,尤其是娱乐圈的压力,实在吃不消。据说抑郁症在你们圈里非常盛行,万一得了,一时想不开,跑到环球中心,纵身跃下,就直接见阎王了。我还是比较适合跟房子打交道。”
武骏临怔了怔,说道:“确实,这个世界上想不开的事情居多。”
二人沉默一阵。
祁彧说:“一晃四年,当时你婚宴上的场景,我依然历历在目呢。”
武骏临说:“那天你来了吗?我记性不好,没什么印象了,好像一直没看到你。”
祁彧说:“我来的时候,你们正好彩排,后来我爸打电话来,说我妈摔伤了,也没来得及同你们打招呼,当晚就回H市了,讲起来,还得跟你道个歉。”
武骏临说:“过去的事,不提了吧。你结婚了吗?”
祁彧沉吟道:“离了。”
武骏临顿了顿,问道:“有小孩了吧?”
祁彧一怔,回道:“嗯,有个女儿。三岁了。”
武骏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此时,广播正在播报登机信息。
祁彧说:“我该登机了,到了德国,如果你有空,咱们再聚一聚。再见!”
武骏临与祁彧握手告别。
祁彧走后没多久,武骏临的航班也开始登机,他戴好口罩,步入VIP通道,延登机桥一路往机舱方向走去。张志青,大空和Roy在后头紧紧跟随。
走到舱门,武骏临转身问道:“传哥呢?怎么还没到?”
张志青说:“传哥有事耽搁了,让咱们先去,他改签下一班。”
武骏临说:“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张志青说:“前面传哥一直打你手机,你和朋友讲话,没接,然后就打给我了。”
武骏临摸出手机,的确有三个未接来电,他点了其中一个,直接回拨过去。
“骏临啊,你总算回电话啦,我赶不过来了……”
“我知道,小张都讲了。我想跟你说件事情,祁彧那边的情况,最好让他们再查得详细一点。”
“OK,我明白了。”
武骏临正想挂断,听筒又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于是将手机贴回耳鼓。
“……东京那边来电话,想邀请你作为特约嘉宾,出席一个原创歌曲总决赛,你去吗?”
“不去了。就这样吧,我要登机了。”
“真的不去?我查过了,岳寒哲那小子会去。”
“谁?”
“岳寒哲。”
武骏临想了想,回道:“好吧,先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