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每次离开日本,都会下起鱼线细雨。有人说,离别飘雨,并非天公不作美,而恰恰是天公作美,为了让你铭记这一天,铭记这一时刻,上苍替你落下惆怅的泪滴。
奚溪此刻立于东京羽田国际机场安检口前,想象着雨后日本的青空,将会横跨一道绚烂优美的彩虹,只可惜自己看不到了,因为她即将踏上寻父之旅另一阶段的漫漫征途,就像那道彩虹,看不到希望,却于心中充满希望。
鹤田高志照例前来送行,这次除了野泽小姐,还有伊藤弘树、小田切雄泽、秋本佑,以及一名素未谋面的温婉女子和一位文静可爱的小女孩。
鹤田高志一手拉着温婉女子,一手拉着文静小女孩,介绍说:“这是我的妻子朝香,我的女儿美季子。”
朝香莞尔一笑,讲中文说您好。奚溪与寒哲微笑回应。鹤田高志矮下身子,教美季子用中文叫叔叔阿姨。奚溪听见“叔叔”二字,下意识朝寒哲望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寒哲含笑不语。奚溪摸摸美季子吹弹可破的小脸蛋,询问美季子几岁。美季子能听懂简单的中文,自己回答六岁。奚溪向来喜欢孩子,给美季子吃巧克力,全程时不时逗她玩,熟络一点以后,索性一直拉着她的小手不放。
美季子很乖,虽说起初有些害羞,但面对既美丽又温柔的阿姨,很快就战胜内心的陌生感,不仅用中文跟奚溪讲小学的事情,还嘟起小嘴亲吻她的脸颊。
与奚溪截然相反,寒哲不太喜欢孩子,可是亲眼目睹奚溪与美季子之间的互动,却让他不禁想起奚溪口中的纯真。他赫然发现,纯真的感觉确实很好,乐观积极,充满正能量。美季子天真无邪,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没人愿意在上面胡抹乱画,因为只有五彩斑斓的世界才够资格。
此时此刻,寒哲发觉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孩子。
鹤田高志说,往后小田切雄泽就是自己的同事了,他将接替野泽小姐的工作。奚溪说,是吗,那野泽小姐呢。鹤田高志说,野泽小姐与伊藤弘树老早认识,以前曾是高中同学,而且伊藤弘树上学期间就一直追求野泽小姐,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分隔两地,一个在东京,一个在大阪,见面着实不易。这次由于奚溪寻父的事情,二人重新接触,情愫升华。伊藤弘树已经向野泽小姐求婚,野泽小姐一口答应,婚后将追随伊藤弘树迁往东京生活。
鹤田高志指了指野泽小姐的肚子,对奚溪说:“奚小姐,这回很快就有好消息了,按您们中国的话说,就是喜事临门。”言罢,与奚溪同笑。野泽小姐面色泛红,伊藤弘树不明就里。奚溪向鹤田高志现学几句日本祝词,祝福他们。谁知野泽小姐和伊藤弘树同样现学现卖,用中文致谢,反过来祝福她与寒哲。奚溪羞涩不已,寒哲尴尬微笑。二人均不作任何解释。
鹤田高志把寒哲拉到一边,悄悄说道:“鹤田看得出来,岳先生很喜欢奚小姐,奚小姐也很喜欢岳先生,虽然您们是师生关系,但成为恋人,没有问题。现在日本也有很多这样的案例,而且,都很幸福。所以,岳先生要加油。”寒哲听后面红耳赤,但心里如糖似蜜。
秋本佑与小田切雄泽这两位真假匿名者,虽然不懂中文,但也通过鹤田高志的翻译,表达了自己的歉意。秋本佑说,要不是我后续没有上心,奚小姐就不会在日本浪费那么多时间,真的很抱歉,还望奚小姐见到奚先生,代我问候一声。奚溪说,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不必自责。小田切雄泽给奚溪送一只平安符,说是浅草寺求的,寓意平安顺遂,心愿达成。奚溪致谢,愉快收下。
时候不早,寒哲提醒奚溪该走了。奚溪进入安检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顿时热泪盈眶。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鹤田高志,朝香,美季子,野泽小姐,伊藤弘树,小田切雄泽,秋本佑,依然立于原地,朝他们挥手告别。虽然相识不久,但感觉犹如亲人一般。
当鹤田高志他们于视野消失之时,奚溪忽然抱住寒哲痛哭起来。
寒哲轻轻抚摸奚溪的背部,柔声说道:“其实......你是想起你爸了。”
奚溪没有回话,佝偻着身子,抽噎不止。
拉着行李箱的旅客在身边不断穿行,寒哲注意到他们的脸,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洋溢幸福,有的喜形于色,有的黯然神伤。或许离别总能勾起人们心头最酸楚的部分,凝聚伤感,最终化作苦涩眼泪。
“记得有一句古词,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寒哲让奚溪离开自己怀抱,直视她的眼睛说,“好了,你别哭了,我借你掌心,你在上面画个圈就好了,圈代表圆,即是团圆的意思。我相信,你和你爸总有一天会团聚的。”言罢,将手掌伸至奚溪面前。
奚溪瞥一眼他认真的模样,忽然噗嗤一声,破涕为笑道:“没想到,你还顶幼稚的。谁说画个圈儿就不哭了,你哄小孩呢?”
寒哲笑道:“瞧瞧,效果不是很好吗?还没画就不哭了。”
奚溪轻轻拍一记他的掌心,揩了揩眼泪,说道:“我看你很适合讲冷笑话。”
寒哲顺势道:“讲到冷笑话,我倒真有一个,保证你不哭也不闹。”
奚溪吸了吸鼻子,说道:“讲来听听。”
寒哲说:“有一天,小明去逛小吃街,看见一家卖铜锣烧的小店,四种口味,觉得很美味,想买一只来尝尝,于是小明问老板,请问这是单卖的吗?老板说,不是,这是日本的。”
奚溪听完,疑惑不解道:“没错呀,铜锣烧就是日本的啊。”
寒哲说:“是日本的,但不是丹麦的。”
奚溪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太冷了。”
寒哲接着说:“我最近学了一句上海话。”
奚溪说:“讲讲看,我替你把关。”
寒哲清了清嗓子,用洋泾浜沪语说道:“侬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
奚溪一听,立马嘟起樱桃嘴,转身就走。
寒哲于身后连忙唤道:“奚老师,别生气啊,我不是讲你。”随后紧追上去。
二人“打情骂俏”的画面,在路人眼中,简直就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情侣,尤其是在陌生的国度,人与人之间无法实现语言互通,这些真实流露的举动,就更像那么回事了。然而,奚溪和寒哲却浑然不觉,或许真应了那句老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随着一架波音机跃然而起,日本的寻父之旅即将宣告结束,今日送机的日本朋友也随之模糊起来。有人说,再见亦有可能再也不见,这句话虽然伤感,但不无道理。奚溪尽量不去胡思乱想,努力把这一段时光铭刻成心中最美好的记忆。
到达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温国赋亲自来接机。三人会面,奚溪与温国赋简单拥抱。温国赋询问身边的男生是谁?奚溪介绍说,寒哲是我的学生,机缘巧合之下,帮我在东京寻找父亲,因为他原本就有赴美度假的计划,所以决定一道过来,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温国赋把寒哲仔细打量一遍,觉得此人眉宇之间竟与武骏临有几分相似,登时怔了怔。不过,看得出来年纪尚小,姑且相信,只是帮他订票这件事情好像说不过去,除非奚溪与他关系非同一般。正在温国赋默然思索之时,没想到寒哲开口了,他说,感谢您帮我订票,回国以后,我会通过奚老师把钱还给您。温国赋愕然,旋即客套一番,称不着急,回国再说。
温国赋的住所位于皇后区,距离曼哈顿二十多公里。由于时差问题,温国赋建议奚溪休憩一天,可先到医院看看温宇良的孩子,另外自己正好有要事在身,待处理好,会第一时间驾车带他们前往曼哈顿。奚溪说好,倘若舅舅实在没空,会同寒哲先去。温国赋瞥一眼寒哲,思忖片刻,点头应允。其实温国赋所谓的要事在身只是借口,主要还是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内心产生些许怯懦,不知该如何面对奚峰。如此思虑,奚溪从他的表情俨然看得出来。
安顿以后,奚溪委托温国赋给寒哲找一间附近的酒店。温国赋说,家里房间有的是,用不着出去住,宇良媳妇剖腹产,这几天住医院,你舅妈和宇良也不回来,陪在那边照顾她和孩子。寒哲致谢,但仍然坚持入住酒店。温国赋也没再挽留,把他送至附近一公里左右印度人开的酒店里。
翌日。温国赋一大清早就给奚溪发来一家医院地址,然后匆匆赶去公司。奚溪查了查,医院距离住所大概七八公里,不算近也不算远。奚溪与寒哲约好,先去医院看望新生儿,接着从医院出发,前往曼哈顿,如果时间紧迫,就在那边住一晚。
二人来到医院,寒哲说不进去了,彼此不熟怕很尴尬。奚溪说好。于是,寒哲等在隔壁一家咖啡馆里。
这是一家高级私立医院,干净整洁,装潢设计偏商务风格。人流量与国内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从局部看,仿佛医护人员与工作人员比病人多。奚溪循着房间门牌号,乘电梯升上七楼,刚迈入走廊,就瞧见不远处立于房门外讲话的舅妈邓彦芬和表弟温宇良。
三人亲切招呼,一番寒暄。
邓彦芬握住奚溪的双手,柔声细语道:“溪溪,听你舅舅讲,你要过来,我当时还以为他闹着玩的,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奚溪说:“是啊,正好有时间,就过来看看您们。”
温宇良说:“姐,听我爸说,你现在回H市定居啦?”
奚溪微笑点头,说道:“是呀,回去了。”
温宇良说:“还适应吧?”
奚溪回道:“你姐我的适应能力可强着呢,只要是国内哪都能活。不过,美国恐怕有点困难,主要吃不惯。”
三人同笑。
这时,病房里面传来声音,“姐姐……”
邓彦芬耳朵动了动,说道:“你看,咱们光顾着聊天,小彤急了,赶紧进去看看小宝宝吧。”
小彤是温宇良的媳妇,美籍华人,全名许彤,祖籍上海,二人仅见过两次面,兴许同为上海人,所以一见如故。她正躺在病床上,看见奚溪走进来,立马招呼道:“我就知道是姐姐,方才你们在门口讲话,我一听就听出来了。”
奚溪靠近床沿,朝许彤眨了眨眼睛:“恭喜啦,小彤,心愿达成了。”
温宇良追问是不是生宝宝的心愿。
许彤让奚溪把耳朵凑过来,轻声说道:“别告诉他,全家就我一个希望生女儿的。”
奚溪笑道:“明白。”
温宇良和邓彦芬不明就里,只好傻笑。
奚溪说:“女人生孩子可真不容易,你这几天恢复得怎么样了?”
因为许彤产前查出妊娠糖尿病,临时改为剖腹产,加之体质偏弱,产后大出血,所以需要留院静养。
许彤说:“好很多了。”说完,对温宇良讲一段英文,示意他把新生儿抱给奚溪看看。
襁褓中的小宝宝,眯着眼睛,嘴巴一撅一撅的,很可爱。
奚溪说:“我能抱抱她吗?”
许彤说:“当然可以。”
奚溪小心翼翼地从温宇良手中接过新生儿,直接感官体验就是极其柔软,像一只果冻,不敢动作太重,生怕揉碎了。
邓彦芬站在旁边一面逗着新生儿,一面自言自语道:“小宝宝,你姑姑来看你了,你长大了也要像姑姑一样漂亮哦。还有,希望姑姑抱了你以后,回去给你生个小弟弟,到时候一起玩……”
温宇良听到此处,扯了扯邓彦芬的衣襟,示意她别再讲下去,可她浑然不觉,依旧滔滔不绝。
许彤背着邓彦芬,朝奚溪说着唇语,“Sorry。”
换作五月六月那会儿,奚溪肯定非常介意,而今虽不主动谈起离婚之事,但也不会特意回避。她淡然自若,把新生儿还到邓彦芬手里,笑道:“舅妈,我和武骏临已经离婚了。小弟弟恐怕要再过几年呢。”
邓彦芬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尴尬道:“不好意思啊,溪溪,舅妈不是故意的,你看我这脑子……”
奚溪说:“舅妈不用自责,我没事,像武骏临这种情况,想瞒也瞒不住。不过现在对我来讲,一切都过去了。至于往后还会不会再结婚生子,只能顺其自然了。”
三人愕然,无言以对。
从医院出来以后,奚溪直奔隔壁咖啡馆,可是寒哲身影不知去向,于是摸出手机给他发送一条微信:你去哪了?怎么找不到你?
寒哲回道:我马上过来,你在咖啡馆里等我。
十分钟左右,奚溪坐在咖啡馆内,透过玻璃目视寒哲从对面一家公立医院走出来,穿过马路,来到她的面前,脸色略显苍白。
奚溪奇怪道:“你去对面医院做什么?”
寒哲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命运早就安排好的,先让我认识你,再让我陪你来到这里……”
奚溪越听越糊涂,连忙问道:“寒哲,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还说这么奇怪的话?”
寒哲眼眶微微泛红:“我爸就是在对面那家医院……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