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寒哲怪里怪气的言行,奚溪料想,定是在那家医院遇到什么事情了,倍感蹊跷之余,甚是忧心。她连忙追问:“寒哲,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寒哲看了看时间,收起几分低落的情绪,强挤一丝微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边走边说吧。”
奚溪认可,但一脸无奈,只好途中寻机再问。
二人随即离开咖啡馆,根据事先查好的路线,按部就班前往曼哈顿。
地铁上乘客不多,奚溪与寒哲并排而坐。
奚溪瞥一眼寒哲俊俏的侧脸,只见眼神忧郁,嘴唇紧闭,俨然一副心神不宁、闷闷不乐的模样。在此之前,如此状态似乎只在16路车首次邂逅的时候见到过。
车厢内灯光柔和,奚溪下意识拾起寒哲垂落座椅间的左手,十指紧扣,柔声问道:“你说你爸是在那家医院去世的,然后呢?”
寒哲手指动了动,仿佛身旁美丽女子的柔荑正在散发温度,瞬间传至大脑皮质,激发肾上腺素,脸颊与耳根登时阵阵发烫。为了分散如此难堪的注意力,惟有自开金口。
“你进医院之前,我们不是说好在隔壁咖啡馆会合吗?”
奚溪眨了眨眼睛,“没错啊。”
寒哲说:“我进去以后,点好一杯咖啡,为了让你回来的时候一进门就能看见我,所以选择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我透过玻璃看外面的风景,然后发现对面也有一家医院模样的建筑。”
奚溪说:“我也注意到了,好像是一家公立医院。在美国这种情况并不奇怪,私立医院和公立医院一直处于竞争关系,面对面设立属于常见现象。”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寒哲顿了顿,“不过,一个人在陌生国度,坐在陌生的咖啡馆,喝着陌生的咖啡,一定会做出一些百无聊赖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我自然而然萌生一个特别特别无聊的想法,就是很想知道那家公立医院到底叫啥名字,Logo长啥样,装修风格如何等等,是否处处与对面私立医院针锋相对。你说无不无聊?”
“确实有点。”奚溪笑道。
寒哲说:“于是我定睛细看,把那一串英文名称在心底默念一遍,没想到,竟觉得非常熟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倘若有一件事情或者一样东西明明有印象却始终忆不起出处的时候,心里就会极其难受,仿佛被蚂蚁咬一般。所以,我势必会全神贯注,绞尽脑汁去想,直至想起来为止。”
“你这点倒是和我很像,看来我们都非常固执。”奚溪笑了笑,说道,“后来你想起来了吧?不然也不会讲起你爸在那里去世的事情。”
寒哲点点头,说道:“想起来了……原来这家公立医院的名称,我十年前就见过了,就在我爸那份《放弃治疗承诺书》里。”
奚溪说:“十年前看过一眼,居然记到现在,你还真是过目不忘。”
寒哲说:“其实我的记忆力比你想象中差多了。只是那份《放弃治疗承诺书》与我爸有关,事后我刻意记录了部分重要信息,尤其是年月日,名称,地址等等这些名目细节,我都一一写在本子上。尽管如此,我依然没有把两者联系起来,因为我爸的关系,对美国的印象一直不好,对它的了解也是微乎其微,所以猜想不排除存在同名医院的可能。于是我又想到了地址,具体印象不深了,只觉得所处地理位置相差无几,当范围越缩越小,我的心就越跳越厉害。不过,我的第一反应是,哪怕只是一个巧合,我也想要进去看看。就在这种怀念我爸的特殊心境驱使下,我迈出了咖啡馆,朝对面的方向慢慢走去,步履仿佛变得沉重,就像注满铅一样。来到医院大厅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有些伤感,思绪非常混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开始打起退堂鼓。就在这时,一名白人面孔的护士跑过来问我,认不认识Shawn。我一听立马反应过来,因为我爸曾经的英文名就叫Shawn。我下意识回答认识,与此同时,我还想起手机里一张与父母合拍的照片。”
奚溪说:“是你出租房床头柜上夹在相框里的那张照片吗?”
“是的,就是那张照片,我把它扫描到手机里了。”寒哲继续说道,“然后我把照片展示给她看,问她指的是不是这位Shawn。她非常笃定地说,就是这个Shawn,又问我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以至于刚才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是Shawn复活了。”
“在外国人眼里,中国人长得都差不多,哪怕有一点点相似,都会觉得特别像。再说,你们是父子,固然有相同的基因。就算没有一模一样那么夸张,但起码也有八成相似。”奚溪说着,不知不觉竟把寒哲的左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
奚溪穿着紧身牛仔裤,敏感触碰之际,才意识到如此举动着实尴尬,脸颊瞬间变得通红,连忙松开十指紧扣的手。
寒哲也同样感觉到了,左手往回一缩,抿嘴紧盯前方,不敢看奚溪的眼睛。
二人沉默一阵,一动不动端坐着,对面一排空座椅,冷冷清清,上方的车窗黑乎乎的,照映出两张羞涩不已的面孔,还好无法辨别脸色。
奚溪低鬟,轻声道:“不好意思,你……继续。”
寒哲咽了一口唾液,悠悠问道:“我……讲到哪了?”
奚溪忍俊不禁,淡淡笑道:“她问你是Shawn什么人。”
寒哲想了想,继续说道:“我说,我是Shawn的儿子,她很惊讶,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我问她,你为什么会认识我爸。她说,她在这家医院当了二十几年护士,当初我爸住的病房,就是她负责的。我听后觉得难以置信,居然如此凑巧,让我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遇见当年照顾我爸的护士。”
奚溪说:“这可能是冥冥中的安排。就像你之前说的,先认识我,然后我把你带到这里,接着你走进医院,被她看见。”
“是那么回事。不过,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居然讲出了我爸去世的真相……”寒哲言罢,欲说还休。
奚溪问道:“什么真相?”
寒哲说:“她告诉我,我爸是她们医院自开院以来入住的首位中国病人,不仅如此,我爸送进来的时候动静还挺大,一方面由美国军方直接护送,另一方面有大使馆安排的专业看护,所以她的印象非常深刻。她还说,我爸刚入院的时候是昏迷状态,但没过几天就醒了。我问她,如果我爸不放弃治疗是不是不会死。她回答说,我爸虽然伤势严重,但不至于宣布无救,如果继续治疗的话,还是有一半几率可以活下去的。后来不知怎的,就聊起我大伯,她说,我大伯来到医院以后,态度非常明确,他直接对话院方,希望竭尽全力救治我爸,无需考虑任何费用问题,还称赞我大伯是位好兄长……”
奚溪疑惑道:“你大伯?他不是不愿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吗?所以你爸才会……难道放弃治疗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你爸自己……”
寒哲刚刚恢复正常的面庞,旋即漾起一丝惆怅的涟漪,“你猜得没错,就是我爸自己放弃了治疗。那位护士说,我爸因为丧妻之痛,情绪极其低落,一直不肯积极配合治疗,所以导致病情加重,最后阶段,他索性说服我大伯,毅然决然放弃治疗,只为了去天国陪他的妻子……”
奚溪偏头瞥了瞥寒哲略带潮湿的眼睛,沉吟道:“这么说来,你一直错怪你大伯了。不过,他为什么不肯告诉你真相呢?”
寒哲顿了顿,说道:“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会担心一位十一岁的孩子怨恨自己的父亲,觉得他是一个自私的人,情愿对儿子弃之不顾,也要离开这个世界,去寻找心中所谓的爱情。他根本就不爱这个孩子。”
奚溪沉默片刻,柔声问道:“那你会吗?会恨你爸对你弃之不顾吗?”
寒哲微微叹息一声,点头说道:“换作当年只有十一岁的我,一定会恨。”
奚溪捋了捋前额耳际的鬓发,缓缓说道:“所以……你大伯的做法是对的。可是你却恨了他十多年,真不敢想象,他是怎么过来的。”
寒哲默然不响,泫然欲泣。
地铁报站,奚溪拉起寒哲,立于落客区域,待车门打开,即刻钻出去,继续换乘另一条线。
那一天,奚溪与寒哲舟车劳顿,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老庞位于曼哈顿区的住址。他们也很幸运地见到了本人,可是结果令人遗憾。老庞告诉他们,奚峰确实来看望过自己,不过,没住几日就走了。奚溪这回倒是心平气和,并没有表现得特别难过,或许有些事情反反复复,周而复始,久而久之自然就习惯了。奚溪问老庞,是否知道父亲的去向。老庞说,临别前夜一起吃饭,酒桌上奚峰倒是谈了自己的行程,至于会不会如此执行着实不敢保证。奚溪说,没关系,请庞叔叔如实相告。
老庞吸一口电子烟,缓缓说道:“老奚讲,本来想在美国待个半年左右,可是到了这里以后,又觉得有点不适应。我就借势问他接下来的安排,他说年纪大了,哪都不想去,现在一心只想回国。”
奚溪继续问道:“庞叔叔,我爸有说回国以后打算定居哪里吗?”
老庞想了想,说道:“好像是H市。”
奚溪听到此处,显然有些激动,而产生激动心情的因子相当矛盾,既是惊喜,又是意料之中。倘若父亲真如庞叔叔所言,回H市定居,那么寻得他的几率必将大大增加,毕竟H市是一座小城,各方面相对简单,没有上海那么复杂,而且范围锁定也比较容易,再加上自己往后定居于此,借助舅舅的脉络关系,父女重聚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告别老庞之后,奚溪和寒哲并没有当日赶回皇后区,而是在曼哈顿找了一家连锁酒店安顿下来。奚溪提议去时代广场逛逛,顺便吃晚饭。后来由于二人皆有心事,逛街购物兴致都不高,于是吃罢晚饭,就静静坐在广场公共座椅上聊天。
寒哲说:“这次又没寻到你爸,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奚溪说:“如果我爸回H市定居是真的,我此刻只想早点回国。”
寒哲说:“我也是。”
一男一女过来问路,讲西班牙语,二人听不懂,用手语表示抱歉,并建议他们去路口询问警察。
“你去日本之前,我有一件事情一直很好奇。”奚溪问。
“你说。”寒哲回道。
“那天你大伯为什么会在老宅里面?”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和你一样,一直想不明白。”
“会不会是老宅根本没有变卖?”奚溪突发奇想道。
“应该不会,大伯曾经把变卖合同拿给奶奶看过,我当时在场亲眼目睹的。”寒哲笃定道。
“莫非是你大伯又把它买回来了?”奚溪继续问道。
寒哲摇了摇头,“今时不同往日,房价高了那么多,买回来不划算,就算大伯愿意,大伯母也不会同意的,再说,他买回来做什么呢?”
奚溪说:“我在想,他买回来是有可能的。毕竟你们之前的关系闹得那么僵,现在又从他家里搬出来了,等于无依无靠,如果我是他,为了你的将来打算,也会考虑把老宅买回来还给你,至少你会理所当然接受。而且,你现在也知道了,他是真心待你和你爸的,否则也不会委屈自己,隐瞒真相这么多年。你说呢?”
寒哲默然不响。
奚溪说:“我觉得你最好真诚一点,给他打个远洋电话,告知他,你已经知道真相。最重要的是,跟他道歉,越早越好。”
寒哲点头,鼓起勇气给岳啸英拨去电话,依旧无法接通。
寒哲深吸一口气,说道:“还是无法接通。我在日本曾经给他打过一次,一样的状态。”
“你在日本打过?难道那时候就释怀啦?”奚溪疑惑不解道。
“没有。”
“那你打电话给他做什么?”
“借钱。”
奚溪一怔,旋即心中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