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比起这狡猾到骨子里的老狐狸，我的道行，终是浅了些。思及此，我颓颓地靠在窗沿，不免有些泄气。

“小愚，你还小，不应该独自承受这么多。”先生的手指随意地摩挲着手中的瓷瓶，他淡淡地，笃定地道，“这些，便交给我就好了。”

……

第二日，一场血腥恶战便这样爆发了。一时间，东风吹，战鼓擂，临军对阵，杀声震天，血漫岐山。

勒将军整旅厉卒，挥军直上，其麾下将士皆为精锐之师，亦是贯颐备戟，能征惯战，三军一出，所向披靡。

而幽萝寨众人本就体格彪悍，气力无穷，在秦蒙秦彻的带领下，更有拔山扛鼎之势，手持长刀，如鹰撮霆击，游走在蚕丛鸟道之间，履险如夷。

一片混乱中，先生带着我悄无声息地绕到藏穆阁之后，一路南行，来到峡谷密林的深处。高山深涧，曲径通幽。我讶然发现，秦光瑶、鹿鸣魏虎等人，以及一众妇孺，皆是藏匿于此。

当喊杀声在山坡下的竹林中响起时，我忽然看到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身影，熟悉的面容，却又使我倍感陌生——

姜仲桓，我的父亲。

此时的他，竟丝毫不同于往常——那副我看了十几年的商人模样。他骑着一匹栗色的战马，刚毅的下颔微微扬起，傲然睥睨着林中的泱泱之众，毫无惧色，银白色的盔甲在山间的初阳下熠熠闪光，锋芒毕露。我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原来，当他褪下斯文的暗花绫罗毛毳，换上一身戎装；当他的手中不再是那些铜钱银票，而是握着一柄长枪；当他的眼中不再冷漠如冬日之雪水，而是燃烧着熊熊的张扬与斗志，在这个时候，我似乎，终于感受到了父亲的魅力所在……

恍惚中，我甚至觉得他生来便应当是如此，英勇无俦，披荆斩棘，威风凛凛。

或许，这样的他，才是娘亲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男子，才能使得她在心底，无怨无悔地爱了这么多年吧。

***

将军胜了。

这一战，并没有同我想象中那般旷日持久，兵连祸结。

甚至在右史的卷宗记载中，也只有寥寥数语，轻轻带过。

昭安三十年夏，骠骑将军勒斯扬率三万精兵挥军直上，攻入岐山，与幽萝寨众匪浴血奋战。然匪头之一秦彻，中途反叛，携半数匪兵归顺于将军，斩其兄秦蒙于马下，余匪大乱，不敌，余孽悉数被俘。

对于这个结果，我是震惊的。

秦彻为何反叛，我不得而知，但是心中又隐隐感到，此事或与先生有关。

然而，还没找到机会细细询问一番，我便被一队精致华贵的车马给带走了。

我又一次来到了皇宫。

穿过连绵不断、锦天绣地的玉楼金殿，贝阙珠宫，一行人，终于在一座朱甍碧瓦的宫殿前停了下来，我抬头看了看——

“松竹殿”。

“殿下已在宫内等候，姑娘，请。”宫女们整齐地散作两排，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道来。

我有些忐忑地走了过去，推开门，在看到不远处大殿中央的那个人时，悬着的心，突然放下了。

那人蓦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咧嘴望着我，笑。

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民女姜止愚，拜见……”

“不必！”他急急忙忙地喝止道。

我环视一圈，挤眉弄眼地示意他：这么多人看着呢！

“咳咳，”他皱眉，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宫娥太监们轻声应和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这偌大的殿堂中，顿时便只剩下我俩，面对面儿地杵着。

我听到门在我的身后“吱呀”一声被阖上，我看到不远处那个小小的少年，瞬间收起了那副故作的威严之色，带着他一贯的、贼兮兮的笑容，伸出双臂，向我展开了一个并不那么宽广，却让我感到异常温暖与安心的怀抱。

他乖巧地眨了眨眼，轻声唤道：“阿姊。”

“臭小子！”我嘴里埋怨着，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大，“叫我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小跑着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小小的身体，熟练地蹂躏着他软软的发顶，“岁寒，我走之后，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呀？”

“我爹是皇帝，谁敢欺负我？”岁寒哼哼着，突然在我的腰上用力地掐了一把，疼得我嗷嗷直叫。他闷闷道：“倒是阿姊你，把我丢在这儿，自己便不知上哪快活儿去了！数月以来，竟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你以为我是去游山玩水啊？！”我顺手给了他一个爆栗，“这一趟，姐姐我可是差点连命都给丢了！”

他突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了我一会儿，复又埋下头，低低道：“回来就好。”

我忽然觉得他有点儿不对劲。

“岁寒，”我捧起他已稍显丰腴的小脸，迫使他面对着我，认真地望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蹙眉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眸光闪烁着，面色黯淡，神情间竟是悲凉之色。

老半天，他才慢吞吞地开口：“前两日我向父皇提出，想去漠渊看望一下我的养父，感谢他当年的收留与养育之恩——没有他，我肯定活不到现在。父皇答应了，派了好几队侍卫跟着我，还为我准备了一车的金银珠宝，作为他的谢礼。”

他幽幽一叹，“去的路上我一直很高兴，我想，等他见到我，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吧。我还在想，有了这些财宝，他便再也不用过着那般捉襟见肘，等米下锅的日子了。”他顿了顿，小声说道：“我其实，在心里一直把他当亲爹看的……”

“你并没有找到他，是吗？”我隐隐感到，事情的发展，或许并不顺利。

岁寒闷闷地点了点头，“不仅是他，整个渔村都不见了，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荒凉，渺无人烟。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终于有能力去回报他，千里迢迢地寻了回去，结果竟是这样……”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