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抬起头,看到那熟悉的“清苑”二字时,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又走错了。
在短短几日里,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走到清苑了。我看着眼前熟悉的大门,鬼使神差地,竟抬步踏入了院中。
我好久没有像这样好好地看一遍清苑了。
人们总是这样,越熟悉的人和事物,往往也越容易被他们忽略甚至遗忘。
我于是想起嘉音。
与嘉音相互陪伴的七年,早已如同我的骨血一般,生长在我的身上,连着血肉,分割不去。在一起的日子总是不痛不痒,道是十分寻常,而一旦突然地消失,无论我如何地说服自己不去在意,头脑深处,都好像缺少了些什么。
这清苑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一如我记忆中的模样。
北院门口的那棵树上,曾经被我和嘉音绑上了一个粗制滥造的秋千,娘亲发现了,将我们斥责之后,飞快地将其拆除扔去;主院西南角的石桌上,曾经放着一把陈旧的古琴,在无数个清幽的夜晚,娘亲会默默地坐在那里抚琴,呜呜然的琴声掩去她的悲恸与叹息;而东面曾经属于我的那个小屋,窗口处视野开阔,睡不着的时候,我便常常趴在那儿发呆,有时偷偷地听着娘亲抚琴,有时便只是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瑞香你瞧,那可是愚丫头?”这熟悉的声音和语调……我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飞快地将回忆切断,转过身去,恭顺地向二夫人行礼问安后,便想离去。却不想,还未踏出一步,便被她的贴身丫鬟瑞香一手拦住!
我抬起头,看见她的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大小姐早已搬去桑院,如今却仍在这清苑之中徘徊,不知是何居心?”
“只是路过罢了。”我按下心头的不耐,镇定地看着她。
二夫人闻言轻轻拍打了一下瑞香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斥退一旁,啐道:“你这丫头说什么呢,愚丫头还能有何居心,她在这清苑生长了许多年,如今搬去了那偏僻的桑苑,条件虽也还行,可比起这府中第二大的清苑,可是相差甚远,这心中落差,难免心生怀念。这回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我说的可对,愚丫头?”
“二娘说的是。”我飞快地答道,并再次对着二夫人行了一礼,“娘亲还在桑苑等候,止愚便先告辞了。”
不料这回,二夫人却又拉住了我的手,再次阻挡了我离去的脚步!
她漫不经心地拂去我额前的一缕散发,眼神微妙地闪烁着,竟让我感到一丝说不出的诡谲,“日后啊,你在桑苑也要好好的,要继续孝顺你的母亲……”
我口中念着“知道了”,一只手轻轻地将她仍放在我额前的手挡开,可就在这一瞬间,二夫人倏而面色突变,惊声尖叫着连退数步,重重地向后倒去!
我惊愕地看着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却根本来不及去拉住她!
电光火石之间,一位青衣男子凌空出现,一个飞跃,便一把将她快要落地的身体捞了起来,待她重新站稳后,便谦逊地退至一旁,躬身拱手道:“在下失礼了。”
“灵儿,还不快向谢公子道谢!”父亲不怒而威的声音自我的身后传来,我暗道一声不好,赶紧转过身垂着头向父亲屈身行礼。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二夫人道过谢后,便忽然换了一副脸孔,一双美眸满含热泪地望向父亲,神色间恍若受了天大的委屈,“老爷!”
她上前一步,“妾出来时,看见姜止愚在这院中徘徊,念她思念旧所,便好心安慰,谁知她竟然!竟然如此凶悍!这愚丫头向来是温驯的,定是因我将她母女安置于桑苑,大夫人心中不甘,暗生恼怒,便教唆她发泄于我!若不是谢公子,妾便差一点就要摔伤了,老爷,您可要为妾做主啊!”
说罢,她竟嘤嘤哭泣了起来。而瑞香更是跪在了她的身旁,啼血般地向父亲控诉着我的“恶行”。
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已无话可说。
“你叫姜止愚?”
我抬起头,看向那出声之人。
他站在父亲的身旁,在一袭锦绣雅淡的白衣相衬下,恍若谪仙。绵软的阳光倾洒在他的身上,微风轻轻地拂起他的衣角,扬起他的发梢。那清逸疏朗的眉目,古雕刻画般的鼻,削薄轻抿的唇,一如他的声音,如温似玉,浑然天成,如琢如磨。
然而这般完美的皮相,在他那温雅到极致的气质面前,都显得其次了。
我忽然忘记了一切,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他的眸中仿佛流淌着一片汪洋,有巨浪翻滚而来,而我就快要淹没其间。恍惚中,他对我温润一笑,我看着他,便顿觉人生疮痍,不过如此,物换星移,不过窗间过马,弹指之间。
他就站在我的眉睫之内,我望着他,却感到那么的遥远,仿佛我永远,注定,便只能如此仰望。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气质,我却突然想起了那日在雅阁见到的花魁雪姑娘。
或许,这世间之美,本就是相通的。
“二夫人稍安,以在下方才所见,姜小姐的推礼之举,实属无意,想必她的心中也是愧疚万分。二夫人虽未伤及筋骨,却难免心中受惊,何不回房休憩片刻,安神静养。”他的语气温柔,却让人无法质疑。
而一向冷颜的父亲,在转头看了他一眼后,竟也唇角微勾,颔首道:“先生所言极是。”他拂了拂手,对二夫人道,“你既无大碍,便回房好生歇着罢。”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未露出过如此……温和的笑容。
我的心中暗暗一惊,那日已被我否决的荒唐之想忽然又在脑海中浮现,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如此美好的人与“男宠”二字挂钩!
顿时,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涌上心头,我又开始胡思乱想。
“老爷!”二夫人满眼的不可置信,还想继续争论,却见父亲的目光已然落到了别处。她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带着满脸的不甘,匆匆行了礼,愤愤然离去。
空气恢复一片寂然,父亲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便与他一前一后从我的面前走过,而方才的谢公子朝我利落地作了个揖,亦转身跟上。
“江谙先生!”看着那人出尘的背影,我不自觉竟脱口而出。
而他只是脚步略微一顿,便与父亲一同远去了。
***
“锦葵?”我回到桑苑,却见锦葵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石凳上,似是发着呆。我走近一看,她的脸上竟泛着可疑的潮红。
她抬头看见我,却像忽然惊醒一般,慌乱地站起身来,别扭地看着别处,嗫嚅着道:“小姐。”
我盯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儿,露出老母亲般的微笑:“是不是那齐淞护卫又来找过你啦?”
她面色一愣,旋即一跺脚道:“小姐莫要打趣锦葵了!”她的神色间略有一丝慌乱,支吾道,“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拿去浣衣坊的衣物还未曾取回,我,我先走了!”
看着锦葵娇羞离去的背影,我暗自忖度着,自打锦葵进府以来,府中护卫齐淞便对她表现出了格外的关注。锦葵长相甜美,性子又热烈,有人喜欢自是寻常。我看这齐凇也是品貌端正,身手亦是了得,若是真心喜欢锦葵,锦葵也欢喜的话……
美滋滋啊!
我一边想着,一边走进里屋,却见那窗下似是有着一个人影。
“谁?”我警觉道。
我拿起身旁木架上的一个青瓷花瓶,慢慢地向窗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