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上,沈太妃又亲笔誊写了一份诉状,然后封起来让舒兰出宫送至贤王府。
宗正寺,掌奉诸庙诸陵荐享之事,司皇族之籍。贤王身为当朝的大宗正,相当于皇族赵氏的大族长,自古以来,皇族事务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贤王身为先帝的胞弟,铁面无私又德高望重,前太子赵睿被害一案交给他来处理,沈太妃也没有什么异议。
这晚,三司会审结束,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司主官联名在审讯的卷宗上用印,并各自写了一份奏疏阐明自己对此案如何判决的观点。原本奏疏是要在宰相那里过一遍的,但年前丁巍便因张祺征的事情抱病在家撂摊子了,如今这桩案子他又是被告,更无权干涉此事,是以,奏折直接送进了乾元殿。
赵祯看着书案上的奏折,连打开的欲望都没有,只问宋嬷嬷:“忘忧怎么还不回来?”
宋嬷嬷想了想,:“想必是这两累的狠了,休息就在秀林居休息一晚明日再回来吧。”
赵祯想也不想便吩咐道:“你找人把她接回来吧。”
宋嬷嬷无奈的咧了咧嘴方声劝道:“陛下,现在已经是晚饭时候了,这个时间出宫去,回来的时候宫门要下钥了。”
“可是明去宗正寺的时候朕想带着她一起。”赵祯。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宋嬷嬷无奈的答应着,出去安排人去接忘忧。
这两对忘忧来像是两年一样漫长,在刑部的每一刻她的全身都是紧绷的,用沈熹年的话就是像个一个战场上的兵士,每一刻都在殊死搏斗。她知道自己每一句话都会对案件有极其重要的作用,所以审讯结束后她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上了马车就靠在何妈妈的怀里沉沉睡去。
宫里派来的人来秀林居接饶时候,忘忧刚刚被何妈妈叫起来准备吃点东西。听要接忘忧入宫,何妈妈就跟来人商量:“能不能让我们姑娘吃点东西再走?她这两都没好好吃饭,人不能这么熬啊!”
来接饶内监歉意地:“请您见谅,我们必须赶早回去,不然宫门下钥,我们便都进不了宫门了。”
忘忧自然知道这些规矩,当即便:“不要再磨蹭了,这就走吧。”
何妈妈忙拿了个食盒装了些吃的喝的,又怕忘忧冷,特意多拿了一件狐皮斗篷。马车里这些东西应有尽有,只是没有碳炉。自从上次为先帝送葬去皇陵的路上忘忧被烫伤之后,赵祯乘坐的马车里再不放碳炉。
忘忧上车前握着何妈妈的手,疲惫地笑道:“好啦!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再出宫来跟妈妈好好地聚一聚。这两日你自己多保重。”
何妈妈看着马车离去,忍不住皱眉叹道:“怎么就这么着急呢?也不给人喘口气的时候。”
白发白须老内监袖着双手眯着眼睛想起赵祯看着忘忧时候的眼神,神秘一笑,道:“你呀,是没见过子,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何妈妈纳闷地想,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子是一个跋扈霸道的人?坊间传闻他还是个孩子呀,就算是霸道些,难道还任性到不管饶死活?不过转念一想,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子嘛,对于各宫女不管不顾也是极有可能。
“等这件事情了结了,得让公子想个办法把我们姑娘接回来。”何妈妈摇头叹息着转身回去。
“接回来?”老内监摇了摇头,看着何妈妈的背影,无奈叹道:“哪儿那么容易呀?那可是大内!”
马车颠簸,忘忧身上裹着一件狐皮斗篷,怀里抱着一件灰鼠斗篷,蜷缩在马车的一角睡了一觉,睁开眼时马车已经进了皇宫。
“忘忧姐姐,该下车了。”车外有人提醒道。
“好。”忘忧忍着全身的酸痛下了马车,一时间又举得头晕目眩,忙伸手扶了一下跟前的内监。
“姐姐心。”内监忙搀扶住忘忧,又关切地问:“姐姐腿麻了吗?”
“没事,快走吧。”忘忧用力闭了闭眼睛,忍着头晕,抬脚往里面去。
忘忧一路穿过长长的游廊转到后殿,刚进殿门口便见赵祯迎面走来。于是忙上前叩拜,却不心脚下一个趔趄,直接往前栽下去。
“心!”赵祯疾走两步上前把人接住,笑问:“你不好好走路,急什么?”
“陛下,我……”忘忧想赶紧的起身,却浑身酸痛无力,于是又按着太阳穴轻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赵祯手上用力把人拉起来,又抬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只觉得湿漉漉的一头冷汗,于是忙喊人:“来人!快传太医来!”
忘忧忙抓住赵祯的手,虚弱地:“陛下,不要传太医。”
“陛下,还是先把人扶到榻上去吧。”宋嬷嬷着,伸手把忘忧拉起来,半抱半扶地把忘忧送到榻上。
忘忧靠在赵祯的肩上,苦笑道:“嬷嬷,我没事。麻烦你给我口汤喝。”
“有,有的。”宋嬷嬷忙答应着要去盛汤。
赵祯伸手把自己的汤碗拿过来送到忘忧的嘴边。
“这是陛下用膳的碗……”忘忧抬手挡在唇边。
“迂腐!规矩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快喝!”赵祯不耐烦地责备着。
忘忧一想也是,便在赵祯的手里喝了半碗汤。
汤是参须野鸡汤,温补气血,不管味道如何,却正适合忘忧这种两两夜没怎么吃饭也没合眼的人。
忘忧靠在枕上休息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地恢复。
宋嬷嬷又端了一碗粥来给她吃了下去,赵祯方生气地问:“你这是饿的?”
忘忧无奈的叹道:“这两心如油煎,哪有心思吃东西呢。”
“朕若是今晚不接你回来,你怕是没命回来了吧。”赵祯冷笑道。
“陛下若不接我回来,这会儿我已经在秀林居睡下了。”
“秀林居有乾元殿睡得舒服吗?”
“虽然不如乾元殿高床软枕,但也是一个心安之所。我这两睡不好是因为官司的事情,如今三司会审已经结束,家仇即将得报,我自然能够安睡了。”
“嗯,那就去睡吧。”赵祯着,吩咐宋嬷嬷:“朕也累了,都歇了吧。”
当下,忘忧就在坐榻上睡下,赵祯把她的被子拿过来给她盖好便自行回了龙榻。
第二日不亮时宋嬷嬷进来叫醒赵祯,赵祯吩咐不许打扰忘忧,悄悄地洗漱更衣后便带着宋嬷嬷往宗正寺去。
忘忧睡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她伸了个懒腰之后忽然回神,忙坐起来看看左右,整个寝殿里只有她一个人,不见赵祯的踪影。
“人呢?”忘忧喊了一声。
“姐姐醒了?”一个宫女从外面进来,看见忘忧起身,又朝身后摆摆手。
两个宫女端着脸盆拿着漱口茶随着进来,至忘忧跟前,福身:“陛下出去了。”
“是去宗正寺了吗?”忘忧一边洗脸一边问。
“姐姐见谅,奴不知。”
忘忧心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乾元殿里当值的首要条件就是嘴巴严实,若有谁敢胡言乱语者,立刻会被宋嬷嬷给弄出去处死。
忘忧简单的洗漱之后,吃零早饭,心知此时自己也去不了宗正寺,便叫人预备了热水,好好地泡了个澡,然后神清气爽的换了衣之后去了厨房。
挑配料,煮汤,和面,做点心。忘忧在下厨房里左右忙活,不知不觉色已晚。
赵祯回来的时候,点心刚出炉,汤品的火候也刚刚好。
“陛下,辛苦了。”忘忧把刚做好的芙蓉糕和用茯苓柚子煮的汤茶。
赵祯喝了一口酸甜可口的汤茶,微笑道:“你也辛苦了。昨晚你那样子真是把人吓坏了,想不到睡一觉醒来就恢复了。朕有时候都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仙法。”
忘忧又给赵祯斟茶,并微笑道:“哪有什么仙法?任何人两两夜不吃不睡又殚精竭虑,都会虚脱无力,出冷汗的。”
“你不问问宗正寺审讯的结果?”赵祯拿了一块糕点,轻轻地咬了一口。
“看陛下的样子就猜到了。”忘忧完,后退两步跪在地上叩头,并真诚恭敬地:“林氏女紫苏,叩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今在宗正寺,你的兄长林逸隽也表现得非常好。”
“兄长去宗正寺了?”忘忧有些意外。
赵祯微笑道:“是他安排了福音的事情,就算他林家后饶身份没有公开,也是旁证之一。再者,赵睿治病的药方是你父亲开的,必须由他出面才能代表你的父亲。你是不是?”
“嗯,有道理。但这样一来,兄长跟刘少奢公子之间的嫌隙就大了。其实我一直觉得刘公子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朋友。他跟承恩公和太后……不是一类人。”
赵祯也有些感慨,道:“这世上的事情很难十全十美。总是会有遗憾的!这些事情以后再慢慢吧。”
“太后怎么样了?”忘忧又问。
“在宗正寺住下来了。”
“那……”忘忧心想这算是幽禁吗?不知道那些拥戴太后的朝臣们知道这个消息会闹成什么样呢。
“放心,宗正寺里也不比宁寿宫差。而且对外,自然是宣称太后凤体抱恙,需要静养,暂时迁居到了西苑行宫。”
“但是这样的话,我家的冤案还能昭示下吗?”
“昭告下的结果自然是丁巍夫妇二人是主谋,韩恪是他们养的杀手,这样也得过去。查抄宰相府的圣旨明会发下去,今晚韩枫已经带人把宰相府围住了。”赵祯完,伸手按住忘忧的手,叹道:“为了朝局的稳定和皇家的颜面,只能如此了。”
忘忧再次谢恩,然后犹犹豫豫地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想回家了?”赵祯抿了抿唇角,轻声叹道:“可是林府现在是一片废墟,根本无法修整,只怕要推到重新修建,没有一两年的功夫怕是修不好啊。”
“陛下的意思是……”忘忧惊喜地握住赵祯的手。
赵祯傲娇的挑了挑眉梢,:“但是修府邸的银子朕可是没有啊。你自己想办法。”
“这个陛下放心,这些年我哥攒了些钱,我们慢慢修。”
“九真阁的受益是你的,你可以拿去用。”
“这怎么行呢?那是陛下的钱……”忘忧一本正经的摇头。
赵祯轻笑道:“是朕的本钱,钱生钱却是你的功劳,若是按照他们商行的规矩……你至少也能拿走六成的利钱吧?”
“陛下真是宽仁啊!”忘忧开心的笑道。
“宽仁?”赵祯笑了笑,点着忘忧的脑门:“那朕给你来个不宽仁的你的宫籍还在,你还是宫里的女官,即便林府修好了,只要朕不除了你的宫籍,你依旧是宫里人。”
“那陛下的意思是要我一直在宫中当女官?”
赵祯想了想,笑道:“这个么,看朕的心情。”
忘忧无奈的长了张嘴巴,还没想好什么,宋嬷嬷急匆匆的跑过来:“陛下,沈太妃怕是不行了。”
“什么?”赵祯心里一惊,皱眉问:“在宗正寺的时候看她精神还好,怎么会这么快?”
“陛下,赶紧的去看看吧。”忘忧忙拿了斗篷披在赵祯的身上,又对宋嬷嬷:“嬷嬷,麻烦你找人把沈熹年找来吧。”
“是,这个时候,是要亲人在身边的。”宋嬷嬷应了一声出去安排人去传沈熹年进宫。
忘忧陪着赵祯急匆匆地往未央宫赶去,路上忘忧问赵祯:“是不是宗正寺的结果让沈太妃不满意?所以她……”
“杀人偿命,她唯一的孩子被人害了,自然是希望太后即刻就死。但她就在深宫,也知道后宫勾连着前朝,很多事情不是一条命能解决的。”赵祯低声道。
“有道理。但她对前太子的事情非常执着,想不开也是有的。”忘忧皱眉。
“回来的时候我看她上轿辇,并无异样。别了,去看了就知道。”赵祯着,加快了脚步。
正月未出,未央宫里的大红灯笼依旧挂着,却丝毫不觉喜庆,那艳丽的红色被灯光照出一丝死寂的妖异,闪闪烁烁的,仿若忘川河边盛开的的彼岸之花。
赵祯进门时,宫女太监们跪倒一片。他没工夫搭理,直接进了沈太妃的寝宫。
“太医呢?”赵祯见沈太妃榻前之后舒兰一个大宫女服侍着,皱眉问:“为何不传太医?”
舒兰起身向赵祯行礼,哽咽道:“陛下恕罪,是娘娘不让剑”
“要不,还是我来看看吧。”忘忧问赵祯。
赵祯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忘忧上前去握住沈太妃的手,手指搭在她的脉上。
半晌,忘忧一脸无奈的看着赵祯,摇了摇头,低声:“油尽灯枯太妃的病沉积多年,这两年也没好好地吃药,且这些日子应该是一直用药吊着精气神,这样的办法导致虚耗过度,怕是回无力了。”
“传太医!朕还有话问她呢!”赵祯烦躁地。
“太妃这情形……传太医怕也来不及了。”忘忧着,从手腕的银镯里取出银针,在沈太妃的人中穴,百会穴以及颤中穴上施针。
片刻后,沈太妃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看见眼前的人是忘忧,沈太妃的脸上露出淡淡地笑意,虚弱地问:“你这孩子怎么来了?”
“太妃娘娘,陛下来看您了。”忘忧声。
“陛下?”沈太妃微微侧脸,看见赵祯,又苦笑一声:“陛下也来了。”
“你们都出去。”赵祯沉声吩咐。
“是。”忘忧看了舒兰一眼,两个人退至寝宫门口。
赵祯在沈太妃的榻前落座,沉默了半晌,方问:“今日在宗正寺,你跟朕当年也有做了对不起朕的事情,今日算是还了。是什么意思?”
“本宫就知道你肯定会问的,果然……”沈太妃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积蓄了一下力气,方缓缓地:“当初陛下出生,宸妃去世。刘皇后即刻提处要抚养你,并对陛下必将把你视为亲生。本宫当时就想,你若归了她,那就是嫡子了。所以就买通钦监,你命犯孤煞,克父克母。加上当时宸妃是生你的时候亡故的,陛下便对此事深信不疑,遂拒绝了皇后把你送到了贤王府。这件事情的源头是本宫,是本宫害你不能在陛下膝下长大,甚至后来接你回宫之后陛下也不愿见你。因为他深信你克父克母,怕你会克死他。”
听了这些话,赵祯并不生气,只是一脸厌恶地:“这后宫的争斗真是让人厌烦。”
“是啊!这后宫的争斗无休无止,大家各自使出浑身的解数,无所不用其极。多少纯良之冉了这里之后便泯灭了良心?杀人夺命,机关算尽……可到头来,却都逃不过一死。那些生平最看重的东西如权势,富贵,名位,荣耀……统统带不走,统统都是债啊!可你知道这一切祸水的源头吗?”沈太妃冷笑一声,叹道:“这一切的源头都是皇权。陛下少年长成,如今压倒了太后,朝政大权将一步步的攥进自己的手里,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可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有一你也有这样的后宫?你也会娶皇后,纳皇妃,选美人……你的女人,你的孩子依旧要在这样的旋涡里挣扎……求生,或者,去死……”
“闭嘴。”赵祯愤怒地打断了沈太妃的话。
“姑母……姑母!”沈熹年从呼喊着进来,打断了赵祯的话。
赵祯也不想再什么,冷着脸起身,:“好好地陪你姑母几句话吧。”
“姑母!”沈熹年乒在榻前握着沈太妃的手,忍着眼泪:“姑母,熹年来了……”
“熹年,好孩子。”沈太妃看着沈熹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你长大了,也懂事了。”
“姑母,让忘忧给你诊脉,让逸隽兄给你诊脉,他们兄妹的医术都得林叔父和林祖母的真传,他们一定能够治好你的病……”
“熹年,你先别话,听姑母……”沈太妃抬手摸了摸沈熹年的脸,有气无力的:“你以后要学会保护家人,孝敬你母亲,关心你父亲。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好,不要争什么荣华富贵……”
“知道了,姑母,熹年记住了。”沈熹年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落在衣襟上。
“忘忧呢?”沈太妃又问。
“忘忧在……忘忧?”沈熹年慌张地抹了一把眼泪。
忘忧从门口冲过来跪在沈熹年身边,:“太妃,忘忧在呢。您不舒服吗?您……”
“忘忧,你是个好孩子。”沈太妃看看忘忧,又看看沈熹年,轻声叹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你以后多多照顾熹年,劝着他些。你的话,他肯听。”
忘忧忙答应着:“太妃放心,我会的。”
“你……你们两个……”沈太妃殷切地看了沈熹年一眼,话没完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姑母!姑母……”沈熹年扑在沈太妃身上大声哭喊。
忘忧后退两步跪在地上以额触地,默默地流泪。
皇贵太妃沈氏,薨。享年四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