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以为沐霖是真的该娶一房媳妇了。所以沈夫人说要撮合沐霖跟自己娘家的侄女,忘忧便把这事儿当成头等要紧的事情来办。出宫后,她连秀林居都没回,直奔翠墨书斋去。然而巧得很,沐霖并不在书斋。问及余先生,说中书令王着大人的身体不舒服,特意叫人来请他去看诊。
“生病了为何不找太医?咱们开的是书斋又不是药铺。”忘忧无奈的叹道。
“京城里这些贵人们,谁人不知道老爷子的医术?他们自然更信得过公子了。”余先生亲自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把茶盏放在忘忧手边,又问:“姑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可是要回来住几日?”
忘忧便把沈夫人的母家安平伯钟世钧要跟林家结亲的事情跟余先生悄声的说了。余先生立刻笑道:“这可是一件大事儿!咱们盼公子这杯喜酒可盼了许久了。之前他总说家仇未报不成家,现在大仇已报,祖茔安稳。新府邸也动工了,老大人还被追封为嘉宁伯,若公子的婚事也能定下来,这可真的是喜事连连了。”
说笑间,忽听外面有人喊了一声:“你们掌柜的在吗?”
余先生忙止了笑,说:“姑娘请稍等,这是韩大人的声音,我出去招呼一下。”
忘忧总觉得外面的声音很熟悉,听余先生这样说,便猜测道:“韩大人?护军都统韩枫吗?”
“正是他,姑娘您坐着,我先去了。”说话间,伙计已经在门外问了。余先生忙理了理衣襟往前面去了。
忘忧放下茶盏起身走到门口,隔着门帘听外面说话。
余先生已经抱拳向韩枫行礼寒暄:“哎呀,韩大人怎么亲自来了?您有什么吩咐说一声,小的即刻到府去。”
韩枫没有说话,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却问:“余先生,我要的那本前朝公孙夫人手抄版的《玉台新咏》可有了吗?”
余先生愣了一下,拱手回道:“已经有了,只是有两页残破,不知道姑娘是否介意。”
“先拿来给我看看。”那姑娘说。
余先生看看左右,说:“这里也没个干净地方请韩大人和姑娘坐,不如请里面奉茶吧。”
那女子不说话,只看韩枫。韩枫点点头说:“也好。”
忘忧见余先生引着二人往门口走来,忙转身回去坐好。
韩枫进门看见忘忧在座显然有些惊讶,但却没有多说多问。
忘忧起身,想韩枫福身一礼,说:“见过韩都统。”
韩枫微微皱了眉头,问:“我是该称呼你为林姑娘,还是林宫人呢?”
“有什么区别吗?”忘忧笑问。
“宫人,是内宫之人。林姑娘是林氏之女。身份不同。”
“韩都统和韩公子,你更喜欢哪一个称呼?”
“所在地不听,所说事不同,自然称呼不同。”
“那请问现在是在何处,所说何事,要如何称呼呢?”
韩枫皱了皱眉头,才发现自己被忘忧绕进去了,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说:“这里是书斋,你我所说并非公事,无需以官职相称。”
“所以,韩公子只需称呼我林姑娘就行了。”忘忧说着,又问韩枫身边戴帷帽的姑娘:“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那姑娘把帷帽的轻纱撩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她莞尔一笑,说:“你就是林紫苏?”
这样的姿容跟白敏姝比起来果然平淡了许多,但她却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原来是韩姑娘,久仰芳名。”忘忧向韩秋婳福身见礼。
“你认识我?”韩秋婳索性摘了帷帽,笑问。
“之前远远地见过两次。而且能跟韩公子同行且带纱帽者,想来除了韩姑娘也没有旁人了。”忘忧说着,侧身请二人坐下说话,又示意余先生茶。
“原来这家书斋是你的?”韩秋婳环顾四周,对架子的一些书籍颇感兴趣。
“是我兄长的。他也没有时间管这些,都是余先生在管。想不到韩姑娘对古籍如此喜欢,竟亲自来催。”
“你兄长的不就是你的吗?”韩秋婳笑着看了一眼韩枫,又说:“我哥哥这个人一向刻板,林姑娘莫要介意才是。”
忘忧笑道:“无妨,男儿家还是不要油嘴滑舌的好,容易叫人觉得浅薄无礼。似韩公子这般成熟稳重些的,更能托付重任嘛。”
韩秋婳扫了一眼韩枫,掩嘴儿笑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这样的话呢,她们都说我哥哥刻板木讷,是个没有情趣的人,最难相处了。”
韩枫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插嘴问:“怎么还没把书拿来?”
“韩公子莫要着急嘛,先来喝口茶。”忘忧把点好的茶分成三盏,先递给韩枫一盏。
韩秋婳看他不耐烦地样子,说:“哥哥若是有事忙就先去吧,这里有林姑娘在呢,你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用。既然说了今日陪你逛,就把其他的事情都安排到明天了。”韩枫捏着茶盏却不喝。
韩秋婳看忘忧一脸的好奇,便低声解释:“昨日下棋输给了我,才答应今日陪我出门的。若是他不陪我,母亲是不允许我出家门一步的。”
“贵府门风严谨,是大家做派。”忘忧也递一盏茶给韩秋婳。
韩秋婳看着盏里澄清的茶汤浮着一片桃花儿,于是问:“早就听说你做茶的手法特别,今儿算是见识到了。这又是什么新花样儿?”
忘忧笑道:“这是用前朝的煮茶之法烹制的春茶,点一朵桃花无非就是悦目而已。而且,桃花儿能令人好颜色,姑娘家应该常用嘛。”
说话间,余先生捧着一个原麻色的棉布包进来,歉然地说:“让二位久等了。”
韩秋婳看见余先生手里的东西,忙把自己面前的茶盏拿走,兴奋地说:“能找到就好!”
余先生把布包放在韩秋婳面前的案,然后小心翼翼的解开最外层的棉布包,又解开里面一层的水色素缎,在里面是一层白色湖绸,然后才是一本破旧的书籍。
忘忧看着书封行云流水般的“玉台新咏”四个字,便问:“这便是公孙夫人的手抄本?”
韩秋婳痴迷的看着书封的字迹,叹道:“看这字迹如行云流水般的洒脱,又似燕翔晴空般的自由,一定是她的亲笔。”
韩枫看了一眼韩秋婳爱不释手的样子,问余先生:“还差你多少银子?你回头来府里找账房取吧。”
“不必了。”余先生拱手笑道:“小的看韩姑娘跟我家姑娘虽然是初见却相谈甚欢,这本书就算做是我家姑娘送给韩姑娘的寿礼吧。”
“你要过生日了?”忘忧惊讶的问。
“下个月是我的及笄礼,可惜你在宫中任职,否则我一定送一张请帖给你。”韩秋婳说着,又问余先生:“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余先生笑道:“次贵府的嬷嬷来订这本书的时候,随口说的。小人原本也没在意,今儿见姑娘跟我家姑娘聊天说笑的样子,忽然就想起来了。”
“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林韩两家本没什么交集,何况这本古籍价值不菲,我们不能白拿了去。”韩枫说。
韩秋婳瞪了韩枫一眼,歉然地说:“我哥哥习武之人,说话鲁莽,林姑娘可别介意。况且,这公孙夫人的笔迹世间存留本就不多,这本《玉台新咏》更是珍品,我小小生辰可不敢收这样贵重的礼物。”
余先生还要说什么,被忘忧抬手阻止。“韩公子和韩姑娘说的是。这生意是生意,情谊是情谊。况且,此书是韩姑娘心中珍宝,若这么随意相赠,也对不起这件宝贝。就依着韩公子的意思办吧。”
韩秋婳忙点头说:“如此甚好,我们原本也没有旁的意思,还请林姑娘不要多心。”
“放心,我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忘忧说着,扫了韩枫一眼。
“那就好,那就好。”韩秋婳又向余先生道谢:“多谢先生这阵子费心寻找。谢礼我一定另外封了,叫人送过来。”
余先生忙拱手笑道:“韩姑娘太客气了,诸位有所求,我们这书斋才能有生意做嘛。寻找古籍字画本就是小人的差事,可不敢当姑娘的谢礼。”
“走吧。”韩枫催促道。
“好,我们就告辞了。”韩秋婳起身说。
忘忧起身相送,微笑道:“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改日闲了,我再下帖子请你出来一起喝茶。”
韩枫带着韩秋婳出了翠墨书斋,扶着韩秋婳了马车之后,他又回头看了忘忧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忘忧便前两步,小声问:“韩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你……”韩枫犹豫了半晌,终是摇头说:“没什么,下个月二十若是有空,请来家里参加小妹的寿宴。”
“多谢相邀,我一定会来的。”忘忧应道。
“那明日我把请帖送到乾元殿。”
“我这几日都在秀林居。那地方你去过,应该知道怎么走。”
韩枫斜了忘忧一眼,蹙眉道:“别忘了,你还是乾元殿的女官。”
“如此说来,韩公子是为了让我方便再御前告假啊?谢谢韩公子了。”忘忧含笑一福。
韩枫没再多说,转身了马车。
看着马车离去,余先生低声叹道:“这韩姑娘倒是个好相处的,只是韩将军总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可见韩家人对咱们还是有成见的。将来若是韩姑娘真的做了皇后,那姑娘你……”
忘忧失笑道:“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呢,你就这样说?”
余先生随着忘忧进了书斋,又叹道:“这不就是眼么前儿的事嘛!韩姑娘下个月生日,同时也是及笄之礼。这满京城里,十个人有八个人都说她是要进宫做皇后的。过了及笄礼,皇室就会下聘。”
“这事儿只怕陛下都不知道呢,你们倒像是做得了主似的。”忘忧失笑道。
余先生叹道:“姑娘怎么就一点都不着急呢?”
忘忧转身看着余先生笑而不语。
余先生愣了一下,叹道:“好好,我不多嘴。”
*
韩家的马车里,韩枫看着韩秋婳捧着那个布包紧张的样子,终是忍不住,说:“她那个人,看去是极好相处的,但却是最有心计的人。你不要被她的外表迷惑了。”
“哥哥为何那么讨厌她?她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咱们的事情啊。”韩秋婳纳闷地问。
“没什么,我就是不喜欢那种心机深沉的人而已。”韩枫淡淡的说。
看着自家哥哥含糊其辞的样子,韩秋婳又问:“哥哥是因为我才挤兑林紫苏的吗?”
韩枫没有说话。但心里的确有这个意思,之前他看忘忧不顺眼是因为沈熹年,现在看她不顺眼除了因为沈熹年,又多了一个亲妹妹。自己平生最信任的兄弟和最疼爱的妹妹都因为这个林紫苏的存在而得不到完整的幸福,这让韩枫心里非常不高兴,觉得这个人就是个祸害。
“她们都说,天子对跟前的一个女官宠爱有加,不但为了她得罪了太后,丁相,如今还在贤王妃的寿宴让她大出风头,追封她的父亲,还让她替自己在王妃跟前尽孝。这种种匪夷所思,只因这个女官媚惑邀宠。可我始终不信,今日凑巧遇见她,就更加不信那些谣言。”韩秋婳说着,又扁了扁嘴巴,压低了声音说:“天子至今没有嫔御,喜欢她又有什么错?再说,我也不想进宫当什么皇后。”
“这样的话也是能乱说的吗?”韩枫皱眉斥道。
“本来嘛!哥哥心气儿高,一心想要凭着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父亲这些年来镇守西北,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百场,可谓战功赫赫。如今我们韩家的荣耀都是你们用血汗聘来的。可我若是做了皇后,我们韩家便是外戚。且不说天子会不会忌惮,军权会不会因此被移交给旁人,连父亲和哥哥的战功也会被世人抹了去!我韩家的荣耀会被人说成是因为裙带关系,这难道不是父兄的耻辱吗?”
韩秋婳的声音很轻,但对韩枫听来,却是撕心裂肺地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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