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轻人下午在行云榭会面之事被有庆窥见,到了晚上费珣回家,有庆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主人。费珣闻言当时脸色略显难看,但随即又怪异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张行孜在匆忙中,走访完最后一个方士,结束了行程。
因为路途较远,张行孜大早就出门,但回城时晚霞已落尽,各家也已经亮起了灯火。
他又经过初来小城那一夜曾散步的那条街,月亮凌空,如今趋于圆满,月光照临下的小城,依旧是那种恬静的味道,他非常喜爱,但想到过了这一夜即要离开,便有意识地走慢了些。
长街走了一半,忽见一家店铺灯光亮堂,几个人正在忙里忙外,此时大约整条街,也只有这一家还未歇业。他路过店铺,望见门上方的几个字——何记玉庄,突然谋生了一个想法,于是停下脚步转了进去。
伙计们手忙脚乱往店里面搬运东西,老板则在一旁敦促,又是叫动作快点儿,又是叫动作轻点儿,老板见晚上还有人来,笑意盈面地问:“客官……是要选点什么?”
“我想看看,有没有好看点的玉,适合送女子的。”
“当然有,你是送意中人吧?”
“不!嗯……算是吧……”
“我懂了!是意中人,不过还没有向她表露过心思。”老板说破了话,见客人忽然显得腼腆,知道他没啥经验,便说,“这种情况,我建议送玉梳比较合适。”
张行孜点头,“你就拿几样好的出来我挑挑。”
“客官也是好运,往日这个时候小店早打烊了,您看吧,刚从作坊转来一批新品,都还没有入库呢。”老板打开一个刚搬进屋的箱子,从里面取了四五件玉器,“这几件,您觉得怎么样?”
张行孜一眼即看中其中一件,裹着绸子拿了起来,老板连忙说:“客官好眼力,您拿的这块最不错,正宗的于阗籽玉,您看这质地,做工……”
张行孜拿着玉梳端详,对老板的介绍只是听着,默不作声。
老板看客人表情,似乎心里有了底,接着说:“象牙白,寓意品格高尚,玉洁冰清,完美无瑕……”
张行孜端详了一阵,再一瞥柜上的另外几件,相形之下,更加中意手上的,说:“我就要这件。”
“这件价格不菲,”老板怕客人听不清楚,一字一顿地说,“要十缗钱。”
张行孜没有犹豫,立刻往身上掏钱。
老板见状,脸上的两坨肉松了下来,接过钱乐呵呵道:“您不选个相配的盒子吗,选个好看的盒子锦上添花,姑娘家最注重这些,你有情她也有意……”
“给我个楠木盒吧,颜色的话……还是由老板帮选吧。”
老板拿出一个绛紫色楠木盒,将玉梳包装好后给了客人:“再添八百文钱就够了。”
张行孜再付了钱,将东西收好后问:“你说这是于阗玉?”
老板言之凿凿地说:“客官您尽管放心,十足于阗玉,绝对无假。在这绥山城说起玉商,无人不知道我何某,不管有谁需要品鉴玉器,都会上我何记玉庄。我玉庄这名气,远近百里找不出第二家。”
“没有不信何老板。我是在想,如今河西走廊被吐蕃人控制,你们购买材料不易吧。”
何老板一副苦脸,连声叹气道:“您说对了,我们的商旅从吐蕃过境,来回都要出不少过路钱,这还不是要紧的,遇上胡匪才更惨,东西被洗劫一空不说,搞不好连命都会给丢了。”
张行孜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何老板的东西,确实物有所值。”
“那自然是!”何老板笑了笑,“很多人不解其中艰难,以为外面跟咱们大蜀一样,民安物阜的,其实一出边境就乱得很。”
费宅大院内,采艾正站在石灯笼旁不住地张望。
她下午受费蓉儿吩咐,来请“张公子”再次相见,可明明知道他会回来,却等到晚上一更天也不见人。
前一天张行孜与她们说了离开的时间,于是才有了这样的情景——采艾在德馨居与前院之间来回跑了无数次,费蓉儿却不甘心,开始她希望能再见一面,到了天黑不见人,怎么也要让采艾送上一两句别语。
好不容易等到张行孜回来,采艾远远地看见,终于松了气,向他不断地招手。
张行孜揣着刚买的礼物,正考虑如何给费蓉儿,时候太晚是不便相见,也不好让有庆帮忙,这下看见采艾正是机会,心中一悦,径直朝她走去。
这时,其后传来一个明朗的声音:“张兄。”
张行孜回头,正见费珣从廊下走过来,也回了招呼:“费兄。”
采艾在那边看见主人,霎时惊慌,然后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费珣依旧和颜悦色,说:“好多天没有见到你了,这些天你都游山玩水,玩得够尽兴吧。”
“还不错。”张行孜一言蔽之,“对了,我正要向费兄告辞呢,明早就要回成都。”
“明日就走?”费珣面显惊讶,挽留地问,“不再多玩几天?”
“出门时日已久,该回去了。”
“这里风寒,我们进屋再说吧。”
两人在暖屋内坐下,费珣对凯风耳语了几句,凯风出了屋子,未几再进来时,费宅老管家有成随在其后,一摇一摆地抱着个大匣子。
费珣道:“我为张兄备了一份薄礼,聊表心意。”
话音落下,有成将匣子打开,里面累得满满的尽是真金白银,闪闪夺目。
“这是何意?”张行孜不解,望向费珣。
费珣笑着说:“初见张兄所为,便心生敬仰,而后与张兄交往,张兄所言所论,远见卓识,更令我感佩,虽然不知道张兄来历,但绝不是等闲之辈,我日后往京中办事,必有所求。这点小礼,权当是我尽地主之谊,请张兄游玩了一回。”
张行孜了然,坦诚地说:“费兄日后有求,我自当竭力相助,这份厚礼就请收回吧。”
费珣微有不悦,半开玩笑地说:“莫非是东西太俗,张兄瞧不上眼?”
“东西贵重,岂是这个道理,我……”
“我懂了!”费珣接过话,咯咯一笑,即向有成示意,有成很快取来一个锦袋,交到他手里。
费珣从锦袋内取出一颗宝珠,宝珠衬着烛火的光亮,泛出无数道绿光,地面、屋顶一片荧煌,“这是沧海月明珠,小巧玲珑,便于携带,也不招人眼目,张兄带上它,就当作回京路上的盘缠。”他将宝珠收起来,说:“幸勿推却!”
张行孜心头火急,眉头皱成了绳,“已蒙费兄款待,更不曾效力半分,哪里还有收礼之说。”
如今大蜀境内富裕,也促生了两股歪风,一是奢靡之风,二是送礼之风,费珣送礼是别有所图,却也算顺应时风,礼物虽然贵重了些,但张行孜的反应过于激烈,让他颇为意外。
费珣很不高兴,但还是抑制了怒气,“礼尚往来,不是很正常吗,张兄何必这般执拗呢。”
张行孜态度坚决,“在贵府荷恩既重,贵府的大恩,当下无以能报。东西,我是万万不能接受。”
费珣求贤若渴,却不是宽宏大度的人,再三推辞下,他也动了怒,呼吸一紧冷冷地说:“张兄既不喜与我结交,又不肯收礼,罔顾我一片赤诚之意。试问张兄,在你眼里将我置于何处?”
费珣平常结交要人,都会送礼,而礼物送不出去的情况,还是头一回。在他看来,对方不收礼,不仅扫了他的面子,更重要的是,两人之间交情尚浅,他希望通过送礼将交情提高一些,不然他精心布下的局,效果将达不到预期。
费珣图谋不轨,又急于求成,他内心所持真正态度是:眼前这个朋友,要么就深交,要么就不交。因此在这件事上,他将话说得很绝。
张行孜不可能变换主见,他站起来说:“是费兄执意要送礼,陷我于难处。既然费兄已出此言,我也只好告辞了。”他话说完,大步走向门外。
“请留步!”费珣见状,大声喊道。
费珣饶是再失望,也没有赶客人走的意思,之所以态度自高,还是因为平时被人奉承惯了,他没想到张行孜也殊有志气,言语不合就要走人。他挽留客人,一面出于常理,一面还有别的话要说。
费珣使了一个眼神,有成迅速将东西收走,他缓和了语气说:“张兄贵有冰壶秋月之质,不拘泥于此类俗套,实在凤毛麟角,适才……是我冒失了。”
张行孜原本一只脚已踏出房门,听见费珣叫喊,就停下了脚步,接着见东西都被搬走,费珣又上前赔礼,他不能再强意离开,便接受款留,重新回到了座位。
气氛很尴尬,费珣取来杯盏,仍旧爽朗一笑:“张兄明早要走,今夜就不设筵了。唯浊酒几杯,为张兄饯行。”
费珣还有这番心意,让张行孜顿时觉得,因刚才未耐心解释而十分惭愧,便说:“刚才有些唐突,费兄海涵。”
费珣摆摆手,一笑置之。
两人旋即喝了一杯,费珣突然说:“张兄这几日在蔽宅,有无闻听到琴曲,感觉如何?”
张行孜瞬间诧异,但未多想,回道:“如闻仙乐。”
费珣慢吞吞地说:“或许你并不知道,抚琴的人其实是舍妹,她的琴曲虽称不上仙乐,却是我平生最喜爱的,每当一听她抚琴,我都会无比轻松,无比欢娱。”
张行孜不知费珣此刻提及此事是有意还是无意,也不知其意欲何为,他只顾执酒浅酌,并不答话。
费珣将目光移到旁边灯烛上,注视着跳动的烛火,语声怅然地说:“只可惜,往后……再难听到她的琴曲了。”
“此话怎讲?”张行孜忍不住,好奇地问。
“舍妹已经择定良婿,达成婚约,不日将择良辰出阁。”
张行孜心中震动,一时意念恍惚,半晌,才喃喃吐出几个字:“祝贺费兄,祝贺令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