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孜陪母亲聊了小半天,之后又扶着母亲到院子里小走,晒了一下午太阳,一天的时间就在作伴母亲中度过。
晚上回房,张行孜打开行礼包,再次看见那两件礼物——无比精美的曲本和装有玉梳的盒子,自然而然地又想起她来。他返回成都的路上,两日行程中,常常都会想起她,只是到了现在,再想起她时,除有几分惋惜之感外,已不再是心痛了。
两件礼物,一件是对方送给他的,一件是他未能送出去的,他用一条黑色缎子,将两样东西重新包裹后置在深柜的一角,找来一些旧衣服放在上面,堆得厚厚的——也许只有这样,不再看到它们,才会将她从记忆中忘掉。
张行孜也说要上费宅致谢,这件事情他自然会做,只是如今接受了新的派遣,短时间内定是无暇,也只有等待将来的机会。
连日奔波,身体困乏,张行孜在自家床上很快熟睡。次日辰时都将过了,他才从床上起来。
早餐是母亲让厨娘为他做的樟茶糕,他平常在家最爱吃的,若不是张母行动不便,一定会亲自去做。
张行孜因为第二天将要远行,必须要去与两个朋友辞行。那两个朋友,是他从前国子监的同学,年龄相差无几,已认识多年,称得上莫逆之交。
为了不多跑路,他决定先去好友文澹家,一是文澹的家离他更近,二是若那两人正在一起,又没上外面玩的话,八成都会在那里。
文澹现任大理寺少卿一职,府邸在文翁坊内。去年他高中进士为官之后,就将家安在文翁坊,至于选择在此坊安家,是由他以文翁为祖上。
而在此之前,他住在乐安郡王府。
文澹原本出生在成都城外一个平民之家,与乐安郡王孙汉韶无半点亲缘,并且素不相识。但缘何乐安郡王会收留他,还要从他身上一件奇异的故事说起。
据传文澹能忆前生事。他在四岁时,忽然一天对母亲说:“我有一个银葫芦,上面挂有圆形的五色香囊,在屋前杏树上。”
其母将此事告诉其父,其父爬上杏树找了许久,发现果然有这么一个东西,取下来后辨认,发现是属于文澹已过世哥哥的。在文澹出生之前,曾有一个哥哥叫文谷,五岁落井夭折,于是家人相信他是文谷转世再生。
这件事情很快传开,每当有人问及他是否真的能忆前生事,他总会说是真的,不管别人是否相信,但他从小聪颖过人,记忆超凡,却是不争的事实。
文澹九岁时,时任中书令的孙汉韶,召见这位被传了很久的“神童”,想要出题考考他。
午饭前仆人端水来净手,孙汉韶取过一双筷子,将筷子立在水盆中,然后问他:“为什么水上面是直的,水下面是歪的?”
文澹略想了一下说:“上面的部分见得光,光明正大的,如大人您一样,是正人君子,便是正直的,下面的部分见不得光,躲躲藏藏的,是阴伪小人,自然是歪曲的。”
孙汉韶听后称善,捻须暗想,此人小小年纪,竟懂得这般道理,将来必定是能为朝廷所用的人。他将筷子顺手丢在水里,准备洗手吃饭,结果发现一个更有趣的现象,其中一只筷子浮在水面上,另一只却沉入水里,孙汉韶又问其故。
文澹不假思索,指着面上那只说:“因为它会游泳。”
孙汉韶哈哈大笑,之后将他收留,也让他从此有机会,到宫中国子监学习。
国子监有许多皇室贵胄,皇子犯错,教学主簿往往不敢苛责,便常常指桑骂槐,对一般孩子比较严厉,文澹也因此比别人更努力,加之悟性极高,学习大有长进,至去年初次参试就一举摘得进士。
张行孜到文府扣门,府里的小厮文豆来开门,文豆是个十三岁少年,因失怙失恃被文澹收容,来文府已有一年光景,对他自然熟悉,当先向他行礼。
张行孜随文豆进门,然后文豆跑步去禀告,文澹接话很快过来,却没好脸地道:“这些日子消失到哪里去了,再过一两天不回来,我要张榜寻人启事了。”
文澹总是神采奕奕的,他面容俊朗,却总带着一种常人不可拥有的自信与傲气。
张行孜也无好脸:“为圣上办理差事,不可奉告。”
“难怪会突然消失!”文澹淡淡一句话,转身边说,“走吧,到堂内坐坐。”
张行孜没有移步,“我是来与你辞行的,明日将前去源州。这还要上欧阳府一趟,你去不去?”
“什么!你刚一出现,就是来与我辞行?”文澹在大理寺任职,见惯了各种各样离奇的案件,生活中从不大惊小怪,但张行孜的话仍让他有一点意外,他回头说道:“欧阳府你不必去了,你要找的人在我府上。”
张行孜只见文澹一人出来相迎,认为另一个好友欧阳宇不在府内,文澹如此一说,他表示怀疑,“你休要欺我,怎么现在也不见他?”
文澹一翻白眼,说:“我何时欺过你,要不我们打个赌。”
张行孜全然不信,“赌什么?”
“那你就是同意打赌了。”文澹一脸坏笑,好像胜券在握,“这样吧,我们正好准备吃早饭,输了的就罚几杯。”
张行孜疑问,“你还没吃早饭?”
“还不是因为他昨夜贪杯,现在还在我府上呼呼大睡,本就在等他睡醒了一起吃饭。你已经输了,走吧,去叫他起床。”
张行孜明日要走,怕就怕好友宴酒,没想到还是躲不掉,他问:“你昨夜将他灌醉了?”
“可别冤枉我!是他甚是念你,找你又不在,到我这里来,硬要让我派大理寺的人去寻你,心中郁闷难耐,就拉起我喝酒。之后跟我玩游戏,玩的是猜枚,只是他赢得次数少,输得次数多。”
文澹理来理去,将欧阳宇醉酒之因引到了张行孜身上,而他自己却是被迫的。
张行孜简直无言以对。
他们来到欧阳宇睡觉的屋子,一进门就能闻到大股酒味。文澹使劲摇床上的人也不见动静,就用手指掰开他的眼睑,大声喊道:“欧阳少公子,快看看这是谁,你朝思暮想的人回来了……”
“张行孜,张行……”欧阳宇酒眼惺忪,望着来人念叨着。猛然一起身,见张行孜真的就在身旁,他酒意睡意全无,又惊又喜地叫道:“真的是你,刚才我梦见……梦见你去了南唐,还做了驸马爷,我和文澹在后面大声叫你,你骑着高头大马,头也不回。”
“我可不会叫他。”文澹接过话,望着张行孜说,“再说行孜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即使真的做了驸马,我们也一定是驸马的座上宾,对不对?”
张行孜也不禁失笑,“我哪里有那个福气。不过你们一直都是我的座上宾,现在是,将来也是。”
说说笑笑的,仆人来报饭已备好。文澹与欧阳宇动身吃早饭,想是饿了,就着几个清淡的饭菜,两个人大口吃起来。
张行孜已经吃过,就在一旁候着,看别人吃也不觉得饿,但却很老实地问:“不是要……喝几杯吗?”
“说着玩的,你居然当真了。”文澹吃着饭,还好意地说,“明天你不是要去源州吗,耽误你行程可是要获罪的,我们承受不起。”
欧阳宇一听说张行孜要走,立马道:“你又要离京远行啊,那再怎么也要一起喝几杯才行。”
文澹嗤笑,“昨夜醉成这样,现在酒都未醒,还想喝。”
“已经醒了,好不!”欧阳宇不服气,瞥了一眼,“你是舍不得你家的酒吧!”
“文澹不是那个意思。”张行孜也太不想喝,提议说,“要不一人只喝一杯,表表情义就可以了。”
文澹已吃完饭,打着嗝说:“你明日走的时候,我们为你饯行,到时再举杯话别,岂不更有深情?”
“挺好的,”张行孜赞同,又看着欧阳宇问,“你觉得呢?”
两人都那么决定,欧阳宇只好同意。
饭后张行孜讲到皇上的派遣,欧阳宇听了一脸惭愧,连声叹气说:“你们一个从文,一个从武,唯独我赋闲在家无所事事,真是度日如年。”
文澹听后不满,“诶、诶,你说谁从文了,你是说我姓文吗?还是以为大理寺少卿是个文职?告诉你,在大理寺任职没那么简单,不懂几招几式如何捉拿嫌犯?没点真功夫根本混不下去!你要是说我的话,就要说文武双全!”
欧阳宇想到文澹那半吊子功夫,满脸的不屑,“哪有你这样大言不惭的,在行孜面前也好意思说自己会武。”
文澹是青年才俊,春风得意,他一哼声说:“总比文不文,武不武,只会唉声叹气的好,行孜这就要走马上任了,我们不该为他感到高兴吗?”
文澹一番揶揄的话,令欧阳宇气得脸色难看。
欧阳宇与文澹不同,他出生书香门第,父亲欧阳炯官拜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他个人长得也很温文尔雅,特别是面上一对酒窝,常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说是从女子脸上偷来的。欧阳宇不喜别人这么说,他总是驳道“我没有霸气的外表,但有一颗霸气的雄心”。
张行孜见他脸色不好,劝慰他说:“你也不要丧气了,机会总是有的,不说令尊可以助你,就以你自己的才识,朝廷也会注意到你的。”
欧阳宇只是点头,“但愿如此。”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三人一同到城内散花楼耍了耍,之后张行孜上街,买了不少远行需要的东西。
第二天临行时,张行孜与母亲告别,无意间撞见母亲在亡父灵前为他祈福,想到母亲终归不是恨父亲的,他一时感触良多。
文澹与欧阳宇都早早地来为他饯行,一直送他出大玄门,三人才举杯惜别。
而他——正怀着满腔热血、报国豪情,从此踏上戎马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