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北上八百里,源州城郊外校场。一队铁骨铮铮的男儿,赤身露体,在滔天响亮的呐喊声中,反复演练各类格斗招式。这种节奏划一的军号,实在气壮山河,令初秋的天气也少了那份寂寥。
指教他们的是一位体格修长,眉骨间具有十分气魄,容光敢毅的男子,伴随他一声声口令,那群男儿奋勇击杀,生龙活虎,让人望而生畏。
其后指教者一声命令道:“棍棒类搏杀式训练结束,原地休息半刻,准备进行钩戟类刺杀式训练。”青年男儿们随即笑意洋洋,在一片喧哗声中瘫坐在地。
一个坐在前排,长相怪精灵的小兵起了话:“张头儿,现在属于你的时刻,你表演几招,让我们消遣消遣。”
立即有人附和,“对啊!我们训练这么卖力,是该轮到你上场了,都想看一下你的身手,就来几招吧。”
“来几招……”
“来几招……”
一下子所有人都闹喊起来,光闹喊不说,许多人拿着棒棍在地上敲打,还有人脱下被汗水浸湿的长裤,在头上方甩来甩去——这是一众今秋新征的士兵,大多都是青少,缺少系统训练,纪律还有待提升。
指教百来号新兵训练,精神并不会轻松,面对已经起哄的他们,张行孜并没有回答,也没有立即喝止,他自有对策。
张行孜走到兵器架旁,抽出一根棍棒,方开口道:“消遣,是吧?表演,可以!大家兴致如此好,我实在盛情难却!不过,我的表演需要一个人来配合。”他盯向前排那个精怪小兵,“就你吧。”
小兵察觉张行孜眼神中藏有异样,感觉情况不妙,嬉皮笑脸地连声说算了,但就在此时,不知被谁强行推了出来,“要我……怎么配合?”
张行孜未答,抡棒在半空旋转,仿佛飞快转动的滚轮,让人眼花缭乱。突然滚轮旋出,朝向场边盘坐的众人头顶,众人惊呼着赶紧低下头,很快又旋转回来,径直朝向场上小兵。
小兵准备转身躲避,却突然怎么也转不动,原来张行孜正踩在他肩上,试探几下动弹不得。如此一来,不被戳破眼也要被打掉几颗牙,小兵吓得想大呼却不敢张口,只好闭上双眼……猛然头上之人蹬离,小兵蹲趴,有惊无险,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棍棒被张行孜擒住,“这一招叫虎啸长原。”
张行孜又叫小兵去箭靶取稻草人来,还让他抱紧以免受伤,小兵不懂一个稻草人能起到什么作用,但也只好照做了。
张行孜提醒道:“你可要站稳了。”
紧接着,张行孜使棍棒往小兵右脚刺去,小兵本能地抬起右脚,棍棒刚好卡在他脚下,只是一撬,他立即重心不稳往后翻倒,却还未到地,棍棒已伸至他背下托了一把,瞬时他以为对方只是吓唬他,但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垫在背下的棍棒仿佛拉开的弹弓,不知怎地就让他飞了起来。
小兵终于挥手舞脚地叫喊,稻草人也随即脱手,在他上空被乱棒劈成碎屑,漫天飘下,而他堪堪掉进一旁沙坑,草屑与沙土,在他面上铺了厚厚一层。
小兵摔在沙坑里,并未受伤,他往面上抹了几把,挣扎起身来。但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令在场百人无不捧腹:“这一招叫天女散花吧!”
张行孜窃笑,“这一招叫秋雁落沙。只要掌握好了角度、力度,棍棒也会像刀剑一般锋利。”他轻咳一声,“还有没有谁,愿意上台表演的?”
新兵们摇头摆手,尽说没有。
不过小兵还没回位,他觉得好无颜面,话声委屈地道:“这是为什么啊?”
张行孜断喝道:“你带头起哄,扰乱纪律,还不知为什么。”
小兵有些无奈:“起哄的是他们,我只是提了个建议,怎么尽算到我的头上?”
张行孜神情严俊,走到场中间,再朝场上一看,所有人默不作声,“我想跟众位讲几句,特别是刚才瞎闹的那些人,你们的纪律何在?拿着棍棒敲来敲去,像个什么样?很有气派吗?不,就像要饭的讨口子!你们是军人,在战场上,手里的棍棒就是御敌的武器,是保命的东西!望你们以后,都能善待……”
张行孜语气极重,偌大的校场上只听得见他的训话声。
张行孜停止说话时,现场一片寂静,许多人头也都不敢抬。谁知有那么一个人,竟还胆敢回话,正是刚才那个出丑的小兵,他小心翼翼地说:“你只讲过训练要注意纪律,没有说休息时也要……”
张行孜斥道:“纪律不限于训练、战场,需保持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叫你们休息,不是让你们松懈,若战场下随性惯了,还能指望在战场上规范吗?”
小兵给了一个十分响亮的回答:“明白!”
张行孜心头一怔,却生几分喜感,“你们呢,明白没有?”
众人齐声答道:“明白!”
张行孜再看那个小兵,暗想他胆子挺大,敢把心头不满说出来,场下虽然精怪,操练时却很认真,“我给大家展示招式,你配合得不错,今天饭食可多加二两肉。但是……下一次,无论是谁,场上场下,再有类似事情发生,给先吃二十板子。”
张行孜又问那小兵:“你叫什么名字?”
小兵感觉找回了颜面,嬉皮笑脸地,答道:“王小波。”
张行孜正准备进行下一轮训练,忽见校场外围有四五人阔步而来,走在前面的是节度使高彦俦,与高彦俦并行的还有一人,身上穿着光鲜的红色宫服,张行孜能认出是宫里来的宦官,他一面忖度来人的目的,一面向那方迎了过去。
高彦俦简单介绍后,那位宦官开始宣读圣旨,气氛立刻肃然,“大蜀皇帝圣谕:张行孜忠智隽敏,勉力务进,才能杰迈,特宣即时回京,以期擢用。”
圣旨言语简短,意思明确,要张行孜速回成都,刻不容缓,只是未说擢以何用,他领旨谢恩。
高彦俦先请那位公公回堂,目送他离开校场,方说道:“皇上急召你回京,定有要事让你办理。”
张行孜道:“既然事情紧要,那我现在就收拾启程。”
“先不忙,一时半会还是有的。”高彦俦长相魁梧,是个十足的武人,平时声音洪亮,但现在却非常亲和,“世叔有礼物相赠,你跟我来。”
因张行孜先父与高彦俦是结拜兄弟,他们私下以“世叔侄”相称。张行孜来的时候,高彦俦盛情接待,为他安排了参军的职务,平时协同主帅操练军士,参与兵阵研习。此外高彦俦还经常言传身教,为他讲解行军打仗、攻城略地的要领,可谓倾囊相授。
张行孜回顾校场,远处那伙新兵正在由副手指教,动作整齐划一,看向他们时,心中顿生几分不舍,但还是一转头走了。
离开校场,回城入府。
高彦俦带他来到马厩,脸上出现罕见的一丝笑来,“这匹战马名叫驰骛,正值青壮,脚力十分了得,世叔就赠予你了。”
张行孜轻拉缰绳,骏马抬腿嘶鸣,光听马叫声便知其非凡,再仔细打量骏马,马儿遍身黝黑不带一丝杂色,他欣喜万分:“‘驾青龙以驰骛兮,班衍衍之冥冥’,真是好马,好名字!谢世叔厚赠。”
高彦俦颔首,教道:“此番不管派你做何事,委任你何职,你年轻人要把握好前程,切莫辜负上意。”
张行孜重重点头,“嗯!”
高彦俦看着他,又徐徐道:“世叔有些话,藏在心里太久,一直很难受,现在看着你,想说又不想说,但若你这么一走了,又怕将来无说的机会。”
张行孜道:“世叔但说无妨。”
高彦俦微微闭眼,“当初先尊为救我,舍身忘死,让我捡回一条命来。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份大恩情,却如一块巨石堵在我心里,永远翻不过去,我不求你们一家谅解,但我无论怎么做,终究都是欠你们的。”
张行孜道:“世叔何出此言,都是为大蜀效力,这事怪不得您,您不必往心上去。父亲为国战死沙场,死而无憾。”
高彦俦冥思许久,拍他肩膀说道:“说真的,世叔舍不得你走。”
张行孜回道:“侄也是不舍。但请世叔放心,侄会牢记您谆谆教诲,不负您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