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蓉儿跟教坊姐妹们住在了一起。她从小都有人伺候,现在生活不一样了,一天下来,居然也能井井有序,住的、吃的也都还习惯,很快就适应新的环境。
第二天,费蓉儿同她们早早来到乐室,未几俞色长也来了,她们向俞色长见礼后,各自练习去了。
俞色长对费蓉儿道:“你应该懂一些吧,你先试一试琴,我想看下你底子如何,好告知你从何入手。”她让费蓉儿弹一首比较简单的《阳关三叠》。
费蓉儿坐到一张桐木连珠琴前,先试了试音,接着不看曲谱,分毫不差地将曲子弹奏完毕。
俞色长纳罕,再让她弹一首有些难度的《梅花曲》。
琴声优美,犹见片片梅花飞落,初弹之时,她即引起大家注意,曲未弹完,大家已经目瞪口呆。
费蓉儿再一次将众人引来围观,众人皆为她的琴艺暗叹,她们难以想象,将曲弹得如此动听的竟是一位新来的人。
曲奏完毕,终于有人忍不住惊异大叫起来:“高手果然在民间啊,妹妹这琴艺放在教坊也是顶尖,我自是望尘莫及,真令我汗颜!”
也有人称赞道:“妹妹琴艺出众,若有机会进宫演奏,立下功劳,便可升级为乐师了。”
还有人有些夸张地说:“别说乐师了,若在教坊再造些时日,一定可以媲美国手了。”
乐女们你一言我一语,都在称赞费蓉儿。
俞色长敛抑住内心惊讶,遣散众人后,含笑问:“你除了抚琴,是否会别的?”
俞色长知道自己没法教她,心想若她只善抚琴,又对别的乐器感兴趣的话,或许可以让她去别的部色。教坊中具有音乐天赋的人,也有不少兼修两三种乐器的,故而有此一问。
费蓉儿道:“除了琴,对箜篌、汉筝、琵琶略有所学,在俞姐姐面前不敢言会。”
略有所学,自然是谦虚的说法。俞色长估计,她别的技艺也和琴差不多,便不再此方多言。
俞色长带她出了乐室,然后亲切地说:“不难看出你出生富贵之家,应是衣食无忧,来此定然不是为了生计,若要说是为练习琴技,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教得了你,莫非……你真是为了功名?”
“俞姐姐言重了,教坊内技艺在我之上的人应比比皆是,我来此习琴是真,只是……”费蓉儿眼波脉脉,鼓起勇气说,“只是还有,我想向俞姐姐打听一个人。”
俞色长神情释然,但她的话更耐人寻味,她道:“你也是来打听人的?”
“对!难道?”
“你先讲讲,你要打听的人吧。”
“他……”费蓉儿的脑中立刻闪现出那个人的一切,一片片零散的记忆迅速组成一幅清晰可见的画面,时隔半年,留在她记忆里的那位淑人君子,他的形态、他的举止仍然历历在目,她如数家珍地说,“他姓张,成都人士,精通音律,善吹笛子,气质非常,武功特好,他二十余岁,风华绝伦,总之是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很久的人。”
费蓉儿描述虽多,却比较笼统,俞色长不禁问:“也就这些吗?”
“也就这些,我跟他只见过一面。”
一个妙龄少女,从自己从未离开过的地方,独自来到陌生之境,只为寻找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可见她着实用情至深。
俞色长会意,“嗯。下来我帮你问问我所认识的人吧。”
费蓉儿心花怒放,“得俞姐姐相助,妹妹感激不尽,有了姐姐的人缘,相信找到他一定指日可待。”她连忙向俞色长致谢。
听费蓉儿这么说,俞色长并未现喜色,她坦率地说道:“成都可不是绥山,找一个人并非易事,当然,若你们有缘的话......”
费蓉儿一阵沉思,她自然知晓不易,也正是因为相信缘分,她才会不远百里来到成都,来到此地。
俞色长吐出一口长气,深沉地说:“刚才我想告诉你,其实……我也是因为寻人,才来到此地。”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没有!”
费蓉儿收起最后一丝笑容,“是很重要的一个人吗?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俞色长回道:“她是我的亲妹妹,她叫俞夕霜,今年十八岁,听说可能入了宫,做了宫女。”
“仅仅是可能吗?有无可靠线索?你们既是亲姐妹,又怎么会失散呢?”费蓉儿心中同情并且关切,连问了一串话。
俞色长并不介意别人问及,只是那一双柳叶眼里显露出少见的惆怅,放佛在回忆一段难堪的往事,她定了定,声音颤动地说:“我们本是楚国人,那时家乡遭受水灾,父母、弟弟均染上疫病离世,只剩下我和妹妹。楚国的政权也并不稳定,朝廷救济根本发不下来,我无能无力之下,只好拖着妹妹,随灾民们流亡到蜀国。而就在颠沛的路上,她不小心摔伤了胳膊,致肩解骨脱位,她痛得嚎啕大哭……那时她八岁,我十四岁,我们身无分文,途中又得不到医治,我抱着痛苦的她说‘不要哭了,我们现在落难,必须坚强才能活下去,姐姐会尽快找到大夫为你医治',她就真的没有哭了……”
俞色长讲到这里,喉中哽咽,攥着手绢将头扭到了一边。
费蓉儿也沉默了,她自然而然想起哥哥来,她与他相依为命,他为她遮风挡雨,从不让她受委屈,给了她父亲般的爱护。俞色长的话让她感同身受,过了许久俞色长安定下来,她轻声地问:“后来呢?”
俞色长低眉道:“是我没能够将她护好,当时内心愧疚,我背上她继续赶路,在一步一颠的路上,我见她痛得紧咬牙关,心想若能遇上懂医术的人,即使我卖身相求,也要为她医治。即便这样,却一路人烟稀少,根本找不到大夫……就在束手无策时,也许是上天垂怜,真的就遇上了一位游医——那位游医心肠极好,不仅帮她接上肩膀,还在涪州城外找了间草屋,让我们暂时住在那里,说是待妹妹伤愈后再走。”
讲到游医时,俞色长顿了顿,她目光中神情复杂,却不是应有的感激之色,她续道:“就在几天之后,他说涪州官府在衙门外发放济粮,叫我赶快去领,我当时想也未想就去了。我到那里后,领粮的人已经拥挤不堪,我身体单薄根本挤不进去,轮到我时日已西斜。我带着半袋米粮回去,谁知屋内一片空荡,他和妹妹不见了踪影,我开始在附近找,之后进城里找,找遍了涪州,问遍了所有人,都说没有见到他们……我认为妹妹早晚会回来,不敢离开,就在涪州留了下来。一家歌馆的老板觉得我有潜质,将我收留,我便在歌馆习乐,渐渐做上歌馆的都知,接触的各方客人也多了,便向他们打听,直到有位贵客告诉我,说我妹妹可能被卖到了宫里。”
费蓉儿听到这里,不禁问:“贵客是如何知道的呢?”
俞色长叹气道:“他也只是猜测,他说只有宫女才不会有自由,不然是会回来找我的,除非就是死了。我觉得他话虽难听,却是有些道理,毕竟妹妹那时候八岁,已经懂事,我们感情又那么好,涪州城一个小地方,她不会不来找我。”
费蓉儿想起刚才俞色长的神情,“你认为是游医将令妹卖了?”
俞色长神情气忿,“除了他还有谁呢?是我后来想通了一件事情,当时领济粮那么困难,他一个壮年男子,又早知道情况,为何不自己去!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当时我多留心一下,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费蓉儿不置可否,“令妹有什么特征,跟你相像吗?”
“我在涪州城一呆就是八年,算上来成都的两年,已经了十年了,时间过了那么久,谁知道像不像呢。”俞色长脸色稍霁,“不过说起特征,或许会存在一点——当初治疗误了时候,她右肩肿胀厉害,接上以后明显比左肩要宽。但谁没事,会将自己缺陷露出来呢。”
费蓉儿又问:“也就是说你来成都两年了,也没有一点消息?”
俞色长摇摇头,“虽然因演奏入宫次数不少,却从未见到过她,亦或见到了也未必认识吧。我问过许多宫女,她们也都说不知,毕竟宫女有那么多人。”俞色长最后露出标致的笑容,“我已经想过了,即使找不着,我也不会离开成都,若她真在宫中,至少可以离她这么近。”
费蓉儿心中感慨,找一个人竟如此艰难,茫茫人海之中,他又在何处呢?两年,十年,会不会她的寻人之路也将这么漫长,她忽然感觉悲怆。但是俞色长那句“至少可以离她这么近”,让她心里又忽觉欣慰——至少她也离他近了。
费蓉儿双瞳剪水,眼波流动:“俞姐姐,我们一起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