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晨光再来。
睡醒的郑鸣刚一出门,便发现林中又多了一伙人,但从穿着看来,他们不像难民,反而一色青衣,个个精神,身板挺得笔直,就连发髻也是梳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之间别有一番利落,倒像是一群行伍兵勇。
此时,这些人正对昨日乘船而来的难民进行盘问,然后一一登记造册,或左或右,分成两拨。
看这架势,像极了倒卖丁口的人贩子,郑鸣很是好奇,于是便想过去了解一下实情,可不等出门,早有两人从旁闪出,将郑鸣挡在门内。
“大胆!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要囚禁予我?”郑鸣一愣,厉声喝道。
“您且息怒,小的只是奉命保护大人,还请稍安勿躁,随后自有安置。”其中一人开口,虽然客气,却是并未让开门口。
才出虎口,又入狼穴,郑鸣这时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敢情又被人家软禁了!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眼前这伙人是敌是友尚且未知,情势并未明朗,郑鸣倒也不敢硬来,只是必要的戏份还是需要演足,于是郑鸣一面拂袖回身,一面口中怒道:“岂有此理!”
一个时辰刚过,难民已被分成两拨,一拨只有二十几人,多为青壮劳力,剩下的全被归入第二拨中,其中不乏老幼病残、柔弱女子,不知派何用场。
待到开过早饭,第一拨人便被那些人带着走了,第二拨却依旧留守。
郑鸣很想跟去,看看他们究竟把人带去何方,可惜两位门神却被留下,专以看管这位身着官袍的大人,郑鸣无奈,只得作罢。
如此无所事事,不准出门,除去一日两餐不曾或缺之外,便连拉屎撒尿也要有人跟随,就这样又过了两天,郑鸣被养胖了,也快要憋疯了!
终于,第三天傍晚时分,岛上又迎来了第二拨来客,人数不多,只有五人,虽也穿了便服,举手投足却又不同。
尤其为首那人生得人高马大,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虽有一袭青色直身裹住上下,却掩不住峥峥身板,头戴一顶宽边大帽,连起国字脸上络腮胡须,脚上却是穿了一双半新不旧的高帮靴子。
历史专业出身的郑鸣自然明白这双靴子意味着什么,就拿明朝来说,农夫工匠丁役这类庶民百姓自然没有资格穿靴,便是豪富的商贾和一般的步军也是不能,平日只得穿着革翁布鞋,至多再用行縢布袜裹住小腿。
唯有吏员、军官和有了功名的士人方才能够穿靴,这条规定自开国便已颁布,按照太祖老朱的暴脾气,谁若违抗,立时便有好果子吃!
正因如此,郑鸣只从穿靴便已猜出,来人绝非寻常人物。
这伙人此来似乎无意难民,反倒一路走入郑鸣所在的木屋之中!
屋门闭拢之后,为首那人对着郑鸣一拱手,忽然开口自报家门:“末将安不纳岛守备千户,曾一叶,冒昧请教上官名讳!”
竟是安不纳岛守备千户,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曾想到苦苦寻找不得,对方却自行送上门来。
如此看来,那位姐老大倒也用心良苦,实在是个大大的良心海盗,一位声音好听,又对自己有过一裤之恩的良心女海盗!
要找的正主终于现身,郑鸣却忽然有点发慌,只因自己毕竟是个四百年后的现代人,如此面对面,口对口,一不小心便会露了马脚,那时可就不好玩了!
可转念一想,郑鸣却又放下心来,心想自己对明朝风物礼仪可是下过一番苦功,而且此时口音又因那颗不明不白的磲珠,得以入乡随俗,应该不会有太大差池。
更何况眼前这些人都是孤守南洋海疆的军户后裔,早被明廷当成了弃子,想来多年音讯难通,不知朝廷现状,再加上自己现在可是赍奉圣旨的钦差,更有关防大印和尚方宝剑在手,量他不敢怀疑。
于是,郑鸣很快重新放松下来,不急作答,反而先行回身,拿起那顶乌纱帽,端端正正戴在头上,硬是装出一副天朝上使的从容派头。
待到重新转回身来,郑鸣这才对着来人抬手,草草一拱,朗声说道:“某乃大明右佥都御史,现任奉旨钦差,并西洋南洋总兵官,奉吾皇之名,巡狩两洋海疆!”
扑通一声传来,方才还站得笔直的曾千户早已双膝跪倒在地,口中更是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郑鸣吓了一跳,心道:这才刚说了一句话,就弄出这出煽情戏码,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转念一想,郑鸣却又忽然心疼起来,据明史记载,自嘉靖帝时倭寇作乱,朝廷严旨海禁,寸板不得下海,僻处海疆南境的安不纳岛遂被抛诸脑后,再无一粮一饷运来,任生任死,漠不关心,迄今已近百年。
可就是这群无人挂怀的朝廷弃儿,至今仍旧守岛自持,各司其职,再见钦差驾临之时,依然痛哭流涕,状如婴儿,可见忠贞之心坚定不移,实属可敬可叹。
郑鸣眼前也已蒙上一层湿气,无论如何再难强装下去,不由得上前一步,托住曾千户双臂,口中同时连道:“曾千户免礼,快快请起!”
本要将他扶起,怎料曾一叶正有情绪上头,郑鸣连拉几下,曾一叶竟是一动不动,兀自匍匐在地,不顾体面的嚎啕哭泣。
郑鸣见此,索性松开双手,转身走回,将那口楠木匣子取来,然后放在地上,却是不忙打开,只是开口让人打来一盆清水和一面干净帕子。
曾一叶身后一伙人不知郑鸣用意,却是不敢怠慢,立时有人奔了出去,很快端来一只装满水的铜盆和一块麻布帕子,一起放到郑鸣面前。
郑鸣上前,净手擦干,整衣肃容,这才打开铜锁,待到将箱盖掀开,一抹耀眼金光随之溢出!
直到这时,曾一叶方才明白起来,不用郑鸣出声,早已以膝为足,连连退后,便是跟在曾一叶身后的四人,连同门口那两位守卫,也早已全然跪倒,顶礼膜拜,似要准备虔心聆听钦差训导。
如此配合,倒让郑鸣省去了不少事,于是再不迟疑,先将两洋总兵大印,连同那口御赐尚方宝剑一并取出,高举半空,又在众人头上缓缓划过,以示真诚无欺。
曾一叶那伙人哪还敢看,直到郑鸣令其观瞧之时,也不过赶紧抬头,草草扫视一眼,然后重新趴回地面,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敬畏得如同一只只待宰的羔羊。
郑鸣看着他们这副模样,不由暗生心酸,索性把关防大印和尚方宝剑收起,又将那卷圣旨展开,就此高声开读一遍!
待到圣旨读完,郑鸣口道诸位请起之时,曾一叶立时带领手下行三拜九叩大礼,先谢皇恩,然后低头伸手,竟是要来接这卷圣旨。
这倒很符合现代影视剧上的情节,于是郑鸣顺手递出。
可手到中途,忽而想起这封圣旨并非下给曾一叶一人,于是赶忙将圣旨收回身前,说道:“曾千户忠君爱国,其心可嘉,只是本钦差还要赍奉此旨同颁三保公麾下潜军,曾千户可知他们下落?”
曾一叶赶忙收回手臂,却又并不立即作答,反倒低下头去,竟似有难言之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