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熟赭色轿子套着一匹精壮的红马走在落满惨枝断木的崖边上,前后各随着两三名骑马的侍卫,一行大概六七人,穿的都是北地特有的窄臂骑服。北地人个子生的高,骨架也宽阔,这样的阵势行在这山间僻野上,倒也让人分不清是寻巧的镖队还是出门的官商。
估计是没人会想到能遇到同路的人,两队人就这样生生打了照面。
一路向北,一路向南,本来是错开就好,可南行一队的领头杨晋想到,出了这崖就直接进了殷官城的后山,遇不到守城的营卫也少了盘问。
杨晋怕来的是什么来路不正的人,于是便截住了这一行向北的队伍想要问个来法缘由。
杨晋张口便道:“站住!我是殷官城主的近卫杨晋!敢问……”
没等杨晋说完,北行的车夫听到殷官城主的名号立马向马车里的人惊喜地通报:“公子,是殷官城主的车队!”
轿子里的人应声而出,那人面色青白,病容缠绵,杨晋看他的样子猜大抵是个的南地的儒士。
南地人重文轻武,习文之人眉眼间都透露着温和,自有孤清洁傲的气质,也添了一份弱不禁风。
杨晋从小便被养作看家护主的武夫,没读过几天书,骨子里对读书人有几分敬畏。所以虽然开口失礼倒也是客客气气提出了心中的疑虑:“小人例行职责,敢问阁下行这僻静之路悄然进城所谓何事?”
那位公子由小厮搀扶着下车走到杨晋马前,长掬一揖,缓缓开口道:“在下是湘南魏府的门生沈青波,冒昧前来,敢问尊驾可是殷官城城主李明安?”
沈青波讲最后一句话时把口风对向了马后隔着层层侍卫的熟赭色轿子。
李明安坐在轿子里听着沈青波的话拳头渐渐收紧,敛声收气不发一言。
杨晋自然知道这话李明安是不会接的。
李明安自三岁上便被李予泽从岭南接回养在身边,自此李予泽便成了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的唯一情感寄托。
李予泽生着一副谪仙的面孔,对人接事都温和谦让,眉眼间长年挂着疏落星光。可就这样一个清风寄霁月的不二之人,在与湘南魏府的征战中离世时,却也不足二十六岁。
皇帝忌惮魏聆风在湘南颇负众望,下令李予泽带兵除绞,令旨上写着:“湘南王收揽民心,查其用心不纯,遣殷官李氏领兵,扫除湘南寇,以震天威。”
此时李予泽“明泽公子”的名号已经天下皆知,天下人都盛赞李予泽的君子之风。因为李氏一族在魏始帝建业之初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魏始帝建国初就曾立言:李氏有大恩于孤,孤赐其封地殷官,许代代相袭,荫祉百百年亦不收回。
但当政的魏乾帝立志四方,心中明白:国之寸土,皆为王土,封给异姓终不得长久。
但由于殷官地处东北边关又有崇山峻岭的掩映,易守难攻,所以乾帝虽也私下派人打探却到底是不敢在明面上撕破脸。
此次“湘南王之乱”给了乾帝一个借机收回殷官的契机:李予泽若死,城中无人统领,天朝自是要派人来接管的。顺水推舟,殷官城自然就不费一兵一卒就收了回来。
但上天有德,李予泽留下了个李明安。
李明安知道,李予泽心肠慈软,魏聆风也没有错处,这场仗无论输赢,李予泽都不会好过。
李予泽走的前一天晚上北地遍撒星光,也是个蛙叫蝉鸣的好时节。李予泽带李明安来到后山的草甸上,侍卫牵着马在远处吃草。他俩席地而坐,到了如今穷山末水的田地也变得豁达起来了,不再计较那些凡俗礼节。
李予泽难得的和李明安谈起将来,以前总觉得自己能护她一生一世,也不觉得未来有多渺茫,但从今往后的路怕是要她自己走了。
李予泽问道:“阿令是女孩子,长得也娇俏,若是阿令喜欢,以后就着女子的服饰吧。女子的服饰虽繁琐,但多穿几次就习惯了。”
李明安看着李予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到身份的事。只能怔怔地答:“好。”
当初带李明安回来时李予泽想的是若自己离开了,李明安作为男子便能继了城主之位,也算有个庇护,可没想到如今的局势身为男子却会成为李明安的累赘。
李予泽又对她说“阿令,这个城魏乾帝想取,你就给他吧,我只希望阿令能平安快乐,守着一个城的命运太重了,也太苦了。”
“阿令,等我回来了,把我葬去岭南吧。阿令别生气,我不求和你母亲葬在一起,你就在你母亲的旁边给我修个小坟可好。我这辈子都没能畅意的活,我想在最后顺一次自己的心意。”
“还有,殷氏的祖祠里我的牌位就不要刻字了,我一生寥寥,不想死后供人观瞻。”
李明安听着这些丧气之言气极转怒,转头看着李予泽说“父兄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求父兄得胜,但求父兄平安!”
她听着他说死葬之事时就哭得不能自已,这时眼睛酸痛喉咙失声,便奋力撑着哑着的嗓子嘶吼道“祖业没了也罢,殷官城没了也罢,苟且偷生也好,寄人篱下也好,阿令都能承受!父兄一定要回来见阿令!”
“阿令在此立誓:父兄若未回来,阿令便代父兄守着这城!随他魏氏蛮横,阿令也无惧!定让着天下不得安生!”
李予泽看着这个才十四岁的女孩子,自三岁时被他从岭南带回殷官城便当做少城主养着,她也从小便担着自己的责任处处争于人前,比儿时被称为神童的自己倒也不逊色半分,若有她来做这个城主肯定比自己好千百倍。
可是他不想让她的一生就此束缚,以男子的身份活在城主的桎梏里。
他也怕穆姐姐会怨他,怨他没有照顾好自己唯一的女儿。
他这辈子都没能和穆梓归亲密交心,死后也碍于身份不得不保持距离。
背靠着漫天星河,李予泽坐在草甸上温柔的看着因气急而跺脚的李明安,答应道:“好,父兄一定回来见阿令。”
可李予泽还是没能回来。
乾帝下了抚旨,说李予泽奋力战死为国捐躯,乍闻殷官李氏还有一子明安,喜不自禁,李氏代代荫封,望其即日启程前往洛京进行城主交接仪礼,一为抚慰,二为尊荣。
李明安这时刚过十四岁,到底是孩子心性,立即扬言要杀了传话的礼官,任谁都拦不住。
在她提剑出门的前一刻,一直照顾李予泽的嬷嬷跪地抱住了李明安的腿,说道:“阿令也知道泽公子死的蹊跷不是吗?若今日阿令杀了那礼官,不过是搭上阿令的命陪泽公子同去了罢,于我们有何裨益?一时的泄愤你毁掉的是李氏百年的基业!届时殷官城被收回,祖祠尽毁,李氏从此在殷官城除名!这也是阿令能接受的吗?”
李明安泪流满双颊,只得放下剑,在左右小厮陪侍的去面见礼官。尽了礼数,回复即日同礼官一路前往洛京。
可李明安即日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呓语不断,嬷嬷拜请了礼官到李明安卧房里核实病情,礼官看后也觉不妥:毕竟至亲骤去,李明安又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生场大病也是情理之中。只嘱托好生休养,自己先带部返程洛京回复乾帝陛下,并承诺一定好言解释。嬷嬷感激不尽连道了三四声感谢。
等到李明安大好时礼官已经先行了半月,再快的脚力也追不上了。李明安便安排去走后山的僻静之道,以躲开官道上的盘问。也是自己情绪不佳,怕再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伤了大体。
结果这一道曲折的缘由下来,还是遇到了能牵动李明安情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