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晋是李予泽留下的旧人，这次又护着李明安去洛京，杨晋想着自己说的话或许李明安还能听进去，便下了马牵着缰绳对着沈青波道：“阁下来殷官城的缘由不妨先与我讲讲，城主马车离得不远，都能听得到。”

沈青波又朝着马车长掬一揖，对着杨晋开口道：“旧人所托。如今物是人非，我也不知道将要作何打算了。”

这才将将入秋，杨晋看着一个小厮手里拿着防风的大麾向沈青波走来。

沈青波只道不用，接着说道：“明泽君子突然离世实非所料，当初明泽君子带兵城下，风姿卓然，有老城主当年陈兵西北的风范。”

“湘南王亦知此战并非双方心甘情愿，在战情胶着时密里向明泽君子递了求和信，和明泽君子约了私下见面。”

“但碍于君王天命，自知无力回天，湘南王亦倾慕明泽君子圣义，所以自己投了降书。湘南王遣散门客安置仆人，当初的高门大户只剩不到二百人难以逃脱干系，心甘情愿伸颈受戮只求能留小少爷一条生路。”

“明泽君子让我带着小少爷行这条小路进殷官城寻求庇护，可没想到我们还没行到殷官城，明泽君子就先去了。”

李明安听完沈青波的话跳下了马车向近走来。开口道：“你是说……我父兄的仗，胜了……?”

沈青波看着眼前的李明安，实在不敢相信接任的殷官城主的会是这么个半大的孩子：李明安穿着一身靛青色的骑服，上面绣着白鹤和彩云，脚下是绣着彩云的黑靴子，梳着高髻，眼型似桃花眼却偏长，五官小巧精致，脸型也柔和。细看倒不像是北地里长大的男孩子，竟比江南水乡里的女儿还要明媚几分。

等李明安近到身前沈青波才发现他眼圈微红似有雾气，依着礼数又抬手向他掬一揖道：“是胜了，湘南魏府一个月前就不存于世了。”

李明安察觉到，李予泽是半个月前死的，若是一月前战就胜了，那李予泽的死就绝不是抚旨里写的那么简单。

杨晋也听明白了缘由，知道一提及李予泽的事李明安便不是从前那个自制早慧的少城主了，便上前劝解道：“如今王命在即，不可耽误，等阿令正式领了城主之位，再细究其中的疑点才是上策啊。我知道阿令与城主情感深厚，如今城主已去，我等的职责更是要保护好殷官城，护住李氏百年的基业，还希望阿令能多加考虑。”

李明安忍着胸中翻涌的情绪转身冷着声音道:“沈先生告知了实情，明安感激不尽，明安可许沈先生一个人情，但这个孩子，明安是安置不了的。如先生所见，家兄已死，明安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不懂得怎么照顾人，沈先生还是另寻安置吧。”

话音之间李明安已经走到了马车边上，转眼就要上车。沈青波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感觉仿佛比自己还要老成，这满目肃杀的秋意，背阳的崖山致使这里的路面与别处相比早早落满了树叶，嶙峋的山石、扑面而来的阳光恍若时光交错让他看到了明泽君子的影子。

不过眼前的这个少年少了明泽君子的温润，多了未经打磨的戾气。

沈青波慌忙开口到：“我这副残破之躯已是日暮西沉之象，不敢求城主些什么，只求城主能收留这个孩子。我知道这慌乱的时势将你和他放在了对立面上，但你们都失去了至亲的人，也算是同时患难，希望城主能体恤一二。”沈青波掬了个长揖，久久未起身。

李明安并未回头，一脚已经踏上了马车前的横辕，沉声道：“算了吧，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他泄愤。”

沈青波立即抬头回复道：“城主不会的，城主如此看重事实证据，在下看得出城主是个明事理的人。”

李明安低笑一声，从横辕上下了脚转身道“先生怕是看错人了，我讲不讲道理，是分人的。”

又走近了几步与沈青波隔着一匹马的距离说到：“而这个孩子和我牵扯的，是我唯一会为其不讲道理的人。”

李明安抬了抬头，看着沈青波的眼睛说：“不过我是不惯欠人人情的，先生想让他入城，我这儿便许了，生死有命，全凭他福泽造化。”

李明安抬手唤来那个拿大麾的小厮，给了他一封手书，让他去城主府里寻季嬷嬷，嘱咐只说是自己吩咐的，旁的别多提。

小厮恭敬地接过，退回到沈青波身旁递上。

得了李明安的安置沈青波接连道了谢，披上了小厮手里的大麾上了马车往殷官城去了。

李明安赶到洛京时，洛京已到了中秋时节。街上热闹喧嚷，摩肩擦踵。

驿馆处在护城河前的大街上，离着宫城还有一大段的距离。

李明安到了驿馆掀开车帘子，看到宣旨的内官已在门口早早等候。

内官见李明安下马车就立即向车前走来，等到李明安站定，向着李明安行了一礼说道：“小少爷一途辛苦，听闻小少爷生了急症，皇帝陛下一直挂念担忧着，如今身体还好？”

李明安笑着回道：“感激陛下惦念，如今身体已经大好，不过在路上耽搁了这么多的日子，是明安的错失。”

内官接着道：“城主为国捐躯实为楷模，如今小少爷孤身一人皇上多有惦念，接两日就是中秋了，皇上传口谕让小少爷先在驿馆休息两日，届时一同宴饮，也为小少爷接风。”

李明安谢了旨，提到：“中贵人辛苦，那明安就在此遥请皇上安，还劳烦中贵人通传。”

内官点头答应，看着这个小小年龄却前路坎坷的少年，心想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笼中困鸟、浅滩游龙，那前途渺茫的满目黑暗和孤独，只能靠这个孩子生生承受。又想着他那个兄长，年纪轻轻无辜丧了命，不仅在心中感叹，生来跟着泼天的富贵又有何好，还不如困苦之家来得自在。

不觉对李明安生出了几分疼惜，又不能过多表露，只能回了说：“少爷好好休息，到时小人再来接少爷。”

相互都行了个礼，李明安目送那内官上了马车向内城驶去，直到看不见才吩咐杨晋搬东西进驿馆。

李明安吃了午膳就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大概是睡相不老实压得胳膊酸痛，就想着去园子里逛逛，松松筋骨也醒醒神。

皇家驿馆与在路上停留歇息的驿馆是大有不同的，朱漆的栏杆上画着明黄的鸟、翠绿的枝丫，大红的灯笼挂了一路，一时李明安竟看呆了，不觉竟走到了驿馆的正门。

看门的小厮识出了李明安，想到是今天正午才到的贵客，赶忙上前跟李明安搭话：“公子可是要出门？要小人去备下马车吗？”

李明安知道洛京是龙潭虎穴，所以敦促自己处处小心、藏尽锋芒，哪怕是一个小厮倒也不敢懈怠。

李明安笑着对那小厮讲到：“不必了，我看这满院的红灯笼有些惊喜，想着洛京果然是壮丽。”

小厮看着眼前这清丽的小公子，心想着真是一幅好相貌，他在这皇家驿院当差这么久，见过不少各地的使臣和皇亲国戚，容貌能与这位小公子相媲美的除了洛京家喻户晓的令王爷倒也想不出第二个。不过令王爷的昳丽是有侵略性的，是男子英气的美，而眼前这位小公子却美的温婉柔和，让人想要亲近。

小厮回到：“马上就到中秋了，总管吩咐早些挂上这灯笼显得喜气些，公子若喜欢不妨上街瞧瞧，中秋时节的街上可是热闹呢。”

李明安听到这些，想到殷官城与南地习俗大有不同——殷官城是不重视中秋节的。

殷官城是开国时留下来的守疆之城，遍地的尸骸筑起的忠刚铁骨，中秋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只会让人心生悲凄。

殷官城最盛大的节日便是中元鬼节，届时城中挂满燃着蓝灰色火苗的青灯：这灯傍晚时加上一盏灯油便能彻夜不灭。是夜商铺酒馆也不关门打烊，整个城的百姓都不休息，共同等待黎明与新生。

李明安还没接话，看到杨晋向他走来。杨晋说晚膳准备好了，问李明安是现在吃还是过会儿再用。

寄人篱下，李明安也没了游玩的心境，跟小厮推辞身上倦怠就同杨晋用膳去了。

在驿站待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就有宫里的内官在门外等候，宫里的马车就停在驿站门西侧，绛紫色的车顶好不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