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临淄城与往常无异。
一条新月清淡淡悬于城楼之上,天际一线鱼白,惊叫了北丘山的家鸡。
头顶的巨鱼渐渐翻着身,一座繁华的城池正在苏醒。
“来人——”罗帐锦被里一声喊唤,低沉而清彻,是年轻男子的声音,青黛的睡袍凌空一飘,起落间,门被拉开,赭色深衣的侍从步子一跨,刚好接住那团柔软的锦缎。
“我的公子哎,您倒是多睡会儿啊,那鲅鱼丸子给您定了半个月了,还能从汤里跳出来自己个儿滚着跑了不成?”田汶动作麻利,举起水匜缓缓倒了一股清水,清凉的水流欢唱着拂过玉琢一般的手指,跳落于另一侍从擎托着的青铜盘内。
白玉手指渐渐伸展,一路划过沉榆香熏浸过的夹层的衣袍,拭干了指尖流连的露水。
“更完衣便走,哪来那么多啰嗦。”
白杨般的脊背亭亭而立,日头拨着晨雾斜斜掠来,染的一头乌发生金。
趿上履,三公子出了内室。
西屋的门紧闭着,一缕异香飘渺而至,三公子脚下一顿,瞥了瞥身侧的侍从。
一旁的侍从垂首而立,眼珠却不安地转着。
“看来,是我把你惯坏了,安神香也敢随便用。”轻懒抬起手,三公子在太阳穴上摁着。
田汶躬身未敢接话。
“胆子真是愈来愈大啊。”声音散漫,却透着如风割脸颊般的凌厉。
“扑通”一声跪地,“公子……我……我无心害人,只是……不移贴身随行,小的总觉得还是没有我伺候的周到……”
“你倒是跪的爽快。”三公子垂眼看着,眉头轻皱了下。
“小的知错了……只是今日行程,酒馆饭菜都是田汶一手操办,两月来,那木头脸到哪都跟着,就像甩也甩不掉的尾巴,阿汶伺候公子自认最是周到,到底阿汶哪里失了分寸,公子这不是变着法赶我走么……公子……”地上的人头也不抬,声音有了一丝颤抖。
那高高在上的主子倒也不恼:“阿汶……”他遥望宫阙叠置,“你跟了我多久了?”
颤抖的声音平静下来:“十年有余。”
“哦——”长长一声拖曳,不是恍然,而是提醒,“你牢牢记得就好。”
田汶抬起茫然的脸。
“你要知道,高大夫是自己人,他选来的人也自是信得过的,不移有不移的本分,但是你……”三公子转了转脖子,“脑筋真是不够用
这是平日里主子常打趣他的话,带一点偏宠,公子原谅他了。
“那……”田汶瞟着紧闭着门扉。
“侍卫蒙不移,昨夜值守辛劳,今日准休,侍从田汶——”
“在!”
“随我出宫。”
“诺!”
长街里,一行走着主仆二人,红墙青瓦,映着日光潋滟而泻,前面那人一袭黛色长袍,头顶青玉发簪碧波轻漾,高挺的眉骨生生折断两道日光,碎洒在一双深黑的湖泽里。
田汶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公子的步速起了变化。
一身蓑衣,头戴箬笠,人群中,正匀步走过来一个人,今日阳光正好,怎会有人会穿蓑笠?
突然,那箬笠下一双低垂的眼猛然抬动了一下,像一双梭镖,射得三公子一连眨了几下眼,不好,他心里一惊,脚下像生了风,折个弯快跑出几步。
一声短刀出鞘,银光飞闪,蓑笠窸窣作响,扬尘蔽日遮天,一丝凉意“嗖”地掠过脖颈,刀落飞流,来不及躲闪,三公子无力地闭上眼。
咚,什么东西绊在踝间,三公子向前一扑,正扑在一团藕色的身影里,刀刃贴着耳际一扫而过,刚刚好,没有撩断一根发丝。
还没缓过神来,又听得“当啷”一声,一把弯刀截断了短刃,正是蒙不移。
“蒙侍卫你可来了!”田汶带着哭腔,心里在默默拜谢天地。
“护好主子!”黑衣侍卫一招鱼龙深潜,躲过当头一袭。
叮叮当当刀刃相见,不移很快占了上风,蓑衣刺客眼看敌不过,一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人群渐渐平息,蒙不移已追刺客去了,田汶这才发现三公子手臂的衣衫已经被划破,露出一条手指长的刀伤:“主子你受伤了!”。
“不碍事,只是皮外伤。”方才明明感觉刀未沾衣,看来那刺客果真刀法惊人,那刀也是把利器。
他一个无权无宠的庶出公子,居然值得有人花这般心思,也是奇事。
田汶倒是不马虎,细细看了看周遭,身侧是一家绸缎庄,前面是家茶棚,再过几个铺子,隐约可见一面锦旗上书一个“药”字。
田汶拉上主子便走,也顾不得三公子正四下张望寻着什么人。
药铺的学徒引着三公子绕过屏风,里面一位粗布衣衫的先生正在配药膳,听闻有人受了伤,淡淡扫了一眼,“伤口不深,未伤及筋骨,一会儿让药郎为你研些三七粉,略一包扎即可。”
小药郎方欲转身,忽听得屏风外有人喊了一声。
“慢着——”
这声音干脆,又带一丝女子的阴柔,仿佛溪流山涧,风过竹林,顿时吸引了几人的目光。
环佩相撞,悠然转入一位翩跹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耦合的长袍,靛紫滚金的束腰,弱柳扶肩,神色皎淡,让人不自觉想到幽谷初月。
坐堂的先生颜色未变,也不屑理会,继续慢条斯理道:“药需一日一换,三日后可隔日一换,十日后便可痊愈。”说着又朝小药郎摆了摆手。
“慢着——”少年走近,正拦住那小学徒,侧脸映着屏风,投影在三公子的肩头。
骨簪悬髻,发带扶颈而垂,眉染浅黛,面露芙蓉,三公子心神一晃,暗笑了一声。
“你师父若是医治不利,害了人命,你可担得几分责任?”那少年眉眼似笑,齿间却带一丝锋利。
小药郎一惊,颤颤询望堂上危坐的那位先生。
今日坐堂的先生长须蓄腮,可腰背挺直,眼眸黑白分明,一看便是年岁不大,他停了手中的活计,这才望了一眼来人。
“这位小爷,不知是师从何门,修得哪些医书,又擅治哪些疾病?我从医数载医人无数,怎的无缘要冤我害人性命?”
“三七性温,乃化淤止血之良方,治疗寻常的外伤出血自是不错,可这位贵人却不是普通的刀伤,我有没有冤你,你自己细看伤口即可。”
那先生方才扳过三公子的手臂,这一看,不禁神色大变,唇角抽动:“银……银环蛇?这……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