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下,齐国临淄若敢称是第一城,没有别处敢称第二,可即便是这样声名在外,还是不免有路痴过头的车夫不认得前去的路,生生在郑国共城耽搁了整整两日。明月也不知道去临淄该走哪条路,可一天内路过两处一模一样的酒棚,门口蹲着一模一样的大黄狗,地上放着一模一样缺了口的木槽子,她不禁眼睛一闭拍着脑门,只想一头晕过去。
终于换了个车夫,自称家住临淄,打那出来要回那去的,姬明月这才放心上了车,一路坐着硬板木一颠一簸地往东北去了。
弯弯绕绕,走走歇歇,等到了临淄,已是十日有余。
吁——马车渐行渐缓,帷帐被盈盈掀起,又缓缓落下,人来人往的城门道上,谁也未曾注意那挑起帘帐的葱剥玉手和车里端坐的一身锦缎与这样一辆普通的粗布马车十分不称。
车夫老伯迎着骄阳眯起眼睛:“小爷,咱们这就进城?”
车里传来故意压粗的声音:“老伯,这临淄共有几个城门?”
赶车的老伯呵呵一笑,临淄城内外分为子城与郭城,郭城内为大夫庶民居住,另兼作坊做工,子城则是国君居所,大小宫台门廊不计其数。
“临淄城门大小共十三,东西南北皆有座落,咱们眼前的这个是南门,也叫稷门,是临淄的正门,北门为章华门,商贾呢,一般从东门通行,那里也叫广门,店铺街市热闹得很,还有临淄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和客栈,还有申门、雍门,皆在西面,小爷,咱们要不要进城啊?”
“进城,不过不走南门,走广门!”
“好嘞!”车夫松了缰绳,马儿头一转,向城东走去。
广门未入,远远已经听到一阵叫卖嘈杂,随着车行渐缓,一派繁华已沿着车帐边一条长缝偷偷溜进明月的视线。
长街宽阔平整,两侧商铺牌匾相连,鳞次栉比,中间的小贩排成一排,将长街一分为二,酒肉包子、胭脂水粉、结绳发饰、方糕糖人,一应俱全,好不热闹。
马车正走着,突然一个急停,明月“哎呦”一声,后脑勺与车后梁撞了正着,刚要掀帘子探个究竟,就听赶车的老伯高声喊道:“大子,好巧不巧,竟遇上您了!”
“樊老伯,多日不见。”一个温润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落在马车前,“家人可都好?”
“托您的福,都好都好,我上次为您运货您都满意?”
“又快又稳,哪有不满意之理!”车帘一角露出一袭墨蓝,那人似乎向车里望了望,“今日不拉货,改拉人了?”
明月正扯着车帘偷窥,还没等看清模样,就与那人的视线碰触了一瞬,吓得她赶紧缩回了身子,危坐在车板上,奇怪,一没娼二没抢三没杀人放火,怎么那眼神生生透着一股子正义,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扪着心口自问:明月呀明月,难道你曾在梦游时候做过些什么不该做的事?
“有位小爷,打洛邑来的,我就便赚个顺脚钱!”车夫笑着,语气却是恭恭敬敬。
男子没再说话,脚步声却渐行渐远,马车前后晃了几下,随着老伯一声“您慢走”又继续开始向前,走出几步,明月拉开后车帘的一角看出去,蓝袍男子已停在路边正与一个货郎攀谈,发髻间一颗金簪颇现光华,他显然不是买货,那货郎也不是销货,二人谈笑风生,一个儒雅端庄胜一袭风华尊贵,一个粗布长衫,举止间却是桀骜的姿态,清雅的风度。
既然称大子,那必是大夫之子,黄金难得,自然是极富贵的人家,齐国大夫,又是富比天子……
“老伯,我刚才听你叫那位小爷为大子,不知他是临淄哪位大夫家的?”掀了帘子,她把它挂在车楣的木钩上。
“小爷你初来临淄,还有所不知,这齐国三面临海,又有铜矿,盐铁之利是其他诸侯比不了的,谁能做上鱼盐生意,谁就富甲天下啊,就是连大周天子也是眼红,这位小爷正是那富甲天下的鲍家大子。”
鲍子!
“那你可认得刚才那个卖草席的货郎?怎么他与大子颇为熟络?”
唉,老伯叹了口气:“你说的那个,是个叫管仲管夷吾的,是大子的至交好友,怪可怜的,从前也是位贵人呢,后来家道中落,就沦落到了现在这个田地。大子不忘旧情,一直扶持他,他做过卫兵,后来又与大子合伙做过生意,我还帮着拉过货。”
明月点点头,正思虑着什么,忽而墨黑的睫毛微微一拨,浮动的黛色长衫迎风忽烈飘展,在眼前一闪而过,恍惚掠到那侧颜眉骨随鼻峰起伏有致,一张熟悉的脸。
“老伯,停车!”
车驾未稳,明月已扶栏一跃而下,追了出去。
正直初五,是东市场大集,人头几个攒动,那青黛便不知转入何处,急的正要跺脚,突然一道银光闪耀,待她看清,却瞟到身侧阁楼上飞步走下一个头戴箬笠的高壮男子,黑色深衣,腥红的领襟,一瞬擦肩,那人压低了箬笠,日光喷洒于腰间鱼银般的刀鞘,鱼刺齿纹根根分明……鱼骨匕!
隐隐察觉鱼骨匕意指那跟丢的少年,明月紧步尾随而去,迂回环绕后,果见对面一主一仆安闲悠着步子,排前之人长眉墨扫,薄唇精琢,如雕如画,俊逸中偏透三分邪魅两分狷狂,不显轻浮,反倒带一丝蛊魂摄魄,明月怔了怔,面目虽有七分相似,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眼角微弯,却不是她要寻的那位冢子。
失落涌上心来,却听耳边“嘶——”一声,鱼骨匕暗下抽动,来不及细细思忖,惊恐人群中,踏上自动分开的小路,明月左腿一盘,右脚一端,从容扎稳上身,接住一个撞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