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汶和蒙不移这日在庭前闲谈。
“哎,瞧咱们公子,这些天像着了魔了!”讲话的正是田汶,一双手在空中乱抓,“在雍采楼从晨等到暮,回到苑子里还喜欢上画画了,啧啧啧,你猜他画的是啥?”
不移佩着刀,全程不苟言笑,也不搭他的言。
“画的啊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女神仙,在他危机之时救了他的性命。”田汶手舞足蹈,殊不知这时公子小白早就站在他身后了。
三岁能诵五岁成诗七岁已落笔惊人,偏是作画毫无天赋。
“哎呀,这作画啊,我真是不忍看。”他“噗嗤”一笑,“这姑娘若是见了公子将她画成这个样子,定要气死了!”
不移咳了一声。
田汶只当没听见,“这样下去可不得了,我寻么着不如给公子再挑拣几个美人,公子这样喜新厌旧,一准儿就把那个姑娘忘了呢!”
“公子如何喜新厌旧了?”眯着一双桃花眼,吕小白笑看着田汶。
田汶正说到兴头上,脑袋一歪,微闭着眼睛,还以为不移在跟他搭话。
“你来的时日少,还不了解主子,公子心里搁过哪家姑娘?喜新厌旧那是宫苑里出了名的……”一个回身,见主子正站在庭前,唇角抽动,缩着脖子行礼:“公……公子,您瞧您,来了也不知会一声,显得我伺候不周……”
“这么说,你是很了解你的主子啊!”小白强压着笑。
“了解!”田汶不假思索,又立即转念,“……不敢说。”
“我让你口无遮拦!让你在背后嚼主子舌根!”
田汶在前面边跑边连连称错,小白在后一边追一边喊着“真是打少了”。
“三公子——”一个小内官小跑着进了克己苑,“申时即到,主上来问公子如何不到前庭?”
“有太子和二哥哥去就行了,”小白追着田汶,脚下也没停,“我能议得了什么事!”
小内官原地站着没动,眼睛一路追着小白,心下想,请不到三公子,如何回去跟主上复命呢?
“你就说啊,三公子毒病复发,下不了床!”小白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倒也不为难他。
诺!小内官得了命,一转身离开了克己苑。
田汶猛地顿住了脚步:“公子,主上问你为何不去前庭。”
雾一般淡渺的笑意:“听到了。”
“主上何时传唤过公子?无人来通报啊!”眼睛一亮,“嘿!这群龟孙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主上的命令也敢窝着?待我神功练就,一个一个,戳瞎他们的狗眼!”两根手指劲力向前一插,仿佛真刺到了什么,他得意含笑。
“哦?你何时开始练功了?”眉目舒展,丝毫未着愠色。
田汶呵呵一笑,一旁的不移正了正身。
“现在你可以去扎马步了,半个时辰。”不移冷面道。
“好嘞!”慢吞吞蹭了两步又飞快折回来:“师父,有没有什么武学秘诀,一学就会的那种,半个时辰的马步!扎完我身子就废了,还怎么伺候公子?你说是吧,公子。”
“那这样,这几日侍奉的事交由他人,你专心练功,你看如何?”
“这……这不妥啊公子……公子……”
后背被一道重力推向庭院正中,田汶有点想哭。
几位大夫早已在前庭候着,太子、二公子和公孙无知此时也都端庄站立一旁,一众人等等着公子小白已经是有人低声议论,这下小内官又来复命说三公子犯了蛇毒,下面顿时鹊起一片嗡嗡嘤嘤。
大夫管至父离太子站的最近,他身子微微一斜,对太子耳语:“三公子这样目无礼法,齐公只会越来越疏远他,世子只管放宽心。”
公子储儿鄙薄一笑,他从来也未将那形骸浪荡的老三放在眼里。
木筵正前方,是一块五尺见方的波斯地毯,鸟兽翎羽泛泛着华,靛青的如夜,纯白的如雪,纷繁错杂,一丝交织一扣,盘旋而结,散发着异域风情,地毯中央一段软席压至薄薄一片,上面端坐着威仪四面的齐公齐禄甫。
齐公悲喜不露,心里却有一丝不悦。
“既然旧病复发,着人去看看,好生修养吧。”
宫人保德退下前庭,转身就要去传唤宫医,却被一个矮头老奴拦住了去路,老奴不慌不缓地看着他,阴恻恻道:“这宫里的事呀,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你来的日子还少,凡事还要慢慢悟。”
保德默从颔首,也不多争辩地折回前庭,“碰咚”一声闷响,似是青铜砸在地毯上,紧接着是一个中年男子的怒喝。
一张未脱去稚气的脸上有着不太与之相称的老成,保德快趋了几步。
“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由不得你不从!你自己做了些什么阿腌事情以为我不知道?”
“碰咚”!又一尊杯爵落地,齐公起身别过脸:“回去关禁足一月,宋女两月后入宫。”
气息渐渐平稳:“北戎战事吃紧,刚刚寡人吩咐的事还请各位夫子务必尽心,各司本职。”
众大夫齐声应“诺”,鱼贯而出,尤其公孙无知,见公子储儿垂颈挺背跪在堂内,简直高兴得要起飞。
保德忙着上前收整狼藉,目光与在太子身侧款款而立的二公子触了一瞬,他极快地收了眼,走到齐公身侧,见主上右手一抬,连忙躬身以臂相接,恭敬扶着这位一国之君下了堂。
“慢着——”
白绸飘动,转身正要离席,二公子顿住了脚步,目光落在缓缓站直了身子的储儿身上。
“太子还有何事?”略思索一刻,“太子一月不能出门,诸事必多有不便,如不嫌弃,可差遣小弟代劳,吾自当尽心。”
日光抚过窗棂,落在那白衣少年明灭闪烁的乌瞳中,一番话,他说的淡如止水,不卑亦不亢。
储儿略有嫌意地看了看下身深裤跪出的一片褶皱,厌弃之情由此及彼,“二弟弟不用费心,我不过纳个妾室,省事得很,倒是你,今日允了婚约,三书六礼且有一阵忙。不过……我倒好奇,是二弟弟身才长成突然欲入红尘了?怎么也不问问那鲁女是谁家姑娘如何品行,便一口应下?可不像你平时做事之风。”
太子亲事有如国事,随意不得,本来是不必着急,要慢慢物色大国公主,品德样貌靠山背景纷纷筛选一遍,可最近宫里风言风语,齐公有点受不住,想了几夜,决定先选个妾室送到齐己苑,堵了众人的嘴,也断了太子念想。
料定二公子会像往常一样拿那一套激荡韶华先国后家的说辞来推婚,公父提到迎纳宋女时,吕储儿自然婉言回绝,法不责众,他只等下一刻谈及老二的婚事又一个推辞,以他对公父的了解,盛怒之下降罪责罚是免不了,可婚事定会被推脱。
谁知老二今日不知抽的什么风,居然一口应下。
似有若无的笑意挂在唇边:“欲入红尘有何不可?我不似大哥哥,得红尘偏爱,早已深陷其中。”
音未落,足已先行。
储儿眉间翕动,望着那白云般的背影也笑了,笑中藏刀:“不知二弟弟有了婚约在身,还能否钟情不二了!”
远去的身影有一丝踟蹰,却又很快步伐如初,在盘旋飘浮的微尘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