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台门下,远远腾起一朵云雾,遥望以为烽烟升空,静听却一阵急如雨落的马蹄,哒哒哒——哒哒哒——,红棕色一匹骏马疾驰而来,车上帷帐猎猎飘摆,沉重的宫门应声而开,眨眼间,尘土飞卷着已至门下。
“停车。”
车帘翻飞一角,缰绳猛然一收,马蹄腾空高高踢踏,惊得宫门口一个刚掏出门牌的小卫肩膀一紧,立刻收着碎步俯首缩到一边。
哗啦——紫金的宽袖掀了帘子,露出里面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狭长如鹰隼的一双眼扫着几步外垂眼而立的小卫,晶亮的指甲摩挲着车楣:“城防卫兵不在城门值守,跑来王宫做什么?”
“回世子的话,这小卫有内宫的宫牌,正要进宫见公孙。”回话的是宫廷保卫的守门。
世子?
小卫头埋的更深,眼珠子咕噜噜直转,天灵灵地灵灵,这世子与公孙向来不睦,今日来这一遭,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想来是公孙无知在宫里待的闷了,无事可做,找你来解闷逗乐子的吧。”那手停了一停,并不盘问他是哪个卫队的,姓甚名谁,进宫做什么,倒是给了他一个“正经”的理由。
宫里的公子公孙,凡是受齐公器重的,就算不委以重任,也是忙着收罗门客,学政习史,说公孙无知闷得无聊找个宫外小卫寻乐子,显然是满满的讥讽和轻蔑。
车里传来两声轻笑,如玉珠散落银盘,世子回身嗔瞪了一眼,那笑声立即停了,雪白的轻纱静若未动。
小卫哪里懂得那话中与笑声的深意,正没想出个正经进宫的由头呢,没想到世子却完美地为自己开了脱。
“是是是……小奴曾学过说书,这不正要去给公孙解闷去呢……”抬起头,本来要递上谄媚一笑,嘶——牙缝有点漏风,一股寒气迎面逼来,惊得他立马又垂下脑袋,他虽常往来文昌台,可一般都是走侧门,并没见过什么世子和其他公子公孙,今日领头的差遣他来,因是急事,就临时走了正门,平时只听闻世子储儿才貌双全,文武英姿,可刚才那一眼,绝美英俊是有的,可那目光……凛冽孤傲,冰寒彻骨,明明在笑,却似乎射出无数冰凌,怪不得公孙常说世子冷漠寡情,不是爱民之才,看来还是我家主人为人和善,热情……奔放……嗯……
“既是如此,莫要耽搁了,那就快进去吧。”声如裂冰,不容置喙。
帘帐垂落,宝马昂首扬尾,威凛地挪开步子,穿过廊洞,一路向东,见世子已走远,小卫方才哈着腰鼠窜而入,往明己苑去了。
公孙无知是齐公的侄儿,据说出生之时,紫霞祥云笼罩东边天隅,其母营姬生了两日一夜才生出他,且生下来竟然只笑不哭,此后一月,蝗灾消减,瘟疫退去,齐公以为这是上天赐予大齐的福娃,于是一直视如己出,待之甚厚。
这时,公孙无知在宫里已经闷了快一天了。
今日申时,叔公要召见几位公子公孙,鉴于这是几个月来自己唯一一件正经事,他早早就穿戴整齐,怎奈时间过得太慢,在屋里来回兜了几圈,距离申时还是有两刻多,他只好嗑起了甜瓜子。
哎?宫人领了个城防小卫?哦,仔细一看,来人正是三喜。
“三喜来啦!”肉圆的脸上噙着笑,“快来快来,哎,来人,给三喜抓把瓜子……”
受宠若惊的三喜双手捧着玉白的瓜子,一颗也舍不得嗑,把它们兜在衣襟前:“公孙,多日不见,您还是一样神武,气度不凡!”
马屁拍的“啪啪”响。
公孙无知听着却很受用,他自小就受叔公宠爱,若不是那公子储儿早他两年出生,太子一准儿就是他的了,他可是大齐的福星,他不神武谁谁神武?他不气派谁气派?
“我就喜欢你这嘴,说话最中听,最实在!”眼前又多了两个瓜子皮,“今日进宫禀报何事呀,长话短说,一会我要去见叔公的。”
如此这般将前因后果向主人道了一番,从如何发现城楼上落了一个只白鸽,到暗中跟踪尚言发现他背后的主子,到偷听了那主人在等一位洛邑来的女子,再到谎称尚言已被调离,三喜讲得绘声绘色,又将那扮男装的曼妙少女描画得清纯婉丽天上有地下无的,果然是说书来给公孙解闷的。
公孙无知摸着下巴:这个老二,平日一副儒雅温煦的脸孔,其实心比天高,一双眼睛快长到天灵盖了,几位大夫要与他结亲,他连面都不照,怎么单单对这个洛邑来的女子如此用心,个中定有缘由……
无知看看三喜:“你做的好,大高也细心,你们俩办事我最放心!”
夸奖了自己还赞许了领头的,三喜心里美滋滋的。
无知接着说:“你回去告诉大高,找人盯着那个女子,有什么动向,随时来报。”
会不会钓出什么大鱼……无知暗自思忖。
发了赏,打发了三喜,公孙又嗑了几颗瓜子,甩甩广袖,准备往正殿去了。
另一边,东宫门前,马车正滚着木轮稳稳前行,眼尖的宫人远远认出了自家主子的车架,提着嗓子喊道:“太子回来了——太子回来了——”
堂皇的庭院内瞬间被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搅到沸腾,是侍卫东篱在吩咐催促着宫人们。
快去准备清水给太子洗尘!乌茶泡好了没有啊?厨房呢?热水怎么还没上来?不是说了申时主上要召见太子的嘛?衣服衣服,快点架上!怎么熏个香这么磨蹭……
缰绳上的车铃一步一摇,渐渐响亮,最后停止,帘幕高挑,自车里前后走下一男一女,男子风神俊朗,一把墨玉簪紧笄发髻,虎形簪头鎏着金,与紫金衣袍浑然一体,他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子,白裙飘曳,刚刚退去遮面的轻纱,露出娇媚的脸颊,日照西斜,暖阳在二人肩头缓缓流动,东离一时看得呆了,直到太子唤了两声,他才猛地回神儿,快捣着碎步上前来。
“公子,二公主。”东离躬身行礼,“离申时还有两刻的工夫,主子们先入内廷稍作歇息吧。”
东离说完,眼角瞟了公主一眼,极快,又不易被察觉,除了公子储儿,谁也没觉出哪里不对。
吕储儿驻足了一刻:“漪儿,”语气格外温和,“今日你暂且先回去吧,公子们一会儿要去见公父,都是政事,女公子不便去,明日我们再弈棋。”
神情和眼色就像换了一个人,全然没有往日的阴鸷冷傲。
公主文漪芊芊而立,笑容含着千娇百媚:“大哥哥不要食言就好,明日定来?”
“一定。”
“那漪儿等你。”
“好。”太子缓缓点头。
太子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格外厚待,温柔暧昧甚至超越了兄妹之情,在东宫,这已是众人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房檐掠过春燕琢泥,日晷悠然投下一根暗影,载着公主文漪的马车在东宫众人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向西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