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伙计整齐贴在门板外,刚才还叮当噗通,怎么突然又消失了,正在考虑是回房收拾包裹还是直接逃命,门却被拉开,失去依仗的身子齐齐扑了个空。
呦,客官,您慢走!
什么?账?
不用不用,您一路走好!
馒头?
有有有!
酒肉?
都有都有快拿来!
什么?再来?
呵呵呵。
伙计们差点一头栽倒。
小白微笑摆手,大步走出客栈,微微松开按在她脖颈处的手。
“疼么?”
“不疼。”
“我疼。”
“你受伤了?”
“这里疼。”
他端着她的手往自己胸口一扣,眼里像碎了一整条星河。
“别闹。”明月抽回手,因那怦然的律动微微红了脸颊。
“你是有情郎的人,以后不能随便答应做别家的良人!”
“权宜之计,谁当你是情郎了!”她跺脚转了个身。
“哎,想后悔啊!”
他伸手正去揽她的腰,眼前多了个仗剑而立的护卫。
小白手下一转,戳在端毅太阳穴上:“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瞎来。”
端毅也自觉来的不是时候,认错态度良好:“属下知罪。”
“你这货,把羽都卫带哪去野了,你家主子刚刚都被人刀架脖子了!”
“不是你说不让属下们擅自掺和公子的事么,卑职一直在等公子的哨声。”端毅一脸委屈。
这时明月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枚暗哨。
“对了,这个还你。”她递上那枚白玉口哨。
这是方才与小白的那一瞬相拥,自他手中塞过来的,彼时还伴随着他的耳语——“吹响它。”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死!”他接过已然有了温度的白玉,得意地说。
明月白眼翻飞,人家根本就没想要你性命好不好。
“对了,我也有个东西给你。”斜斜一勾唇角,手心覆上她的手掌。
玉琢般的手指轻轻一开,呈现了那枚淡大芸。
“说真的,方才那一刻,你有没有一丝的不舍?”口哨收进了袖口里。
“没有。”她手指一收,四下看看,微寒的天色里,天际蒙蒙要开始发亮,却因这不绝的阴霾,仍然晦暗无光。
浓云密布的天空突然亮起一道闪电,随即轰隆隆,闷雷作响。
“你扯谎了。”小白抬头看看天色,“否则怎么打雷了?”
明月递给他一个微笑,妩媚生姿,于这灰色背幕深壑泥土中开出一朵芙蓉,她一步一摇地向门前的马车走去,芙蓉顿时竞相铺开一路。
身后小白瘸着腿跟上来:“喂,又来,以后不许再踩我的脚!”
手中那片淡大芸温濡圆滑,像被人摩挲了千万遍,磨平了粗糙,磨断了棱角,他果然找到了。
芙蓉玉露,她的笑转而温存。
就知道他会来寻她,她刻意在历下城门前最近的一家茶楼停下,凭他的气质风度,就算不自点上好的茶品,店家也会奉上本店最像样的茶碗,所以她坚持要求要最贵的茶具和最好的茶,偷偷粘了一颗苁蓉上去。
知道他会来寻她,于是刻意选在客栈楼上入住,等到这天无月无星,灯笼上描画她的名字,暗夜里高放在楼顶,全历下城远望而去,唯一一处楼厦之上的光亮。
想过他会不在此处停留,想过他会不解她的意,想过他会忘记那一次的漏瓦之下,想过他会捕不见那高处之灯。
然而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全然多余。
她挑开窗帐,看那黑衣少年跛脚越来越近,狼狈姿态丝毫不毁风华绝代,她摸了摸颈间垂下的那根飘带,靛紫色的,如此熟悉,却是她的发带。
与他初见时,绑在他臂上的那根发带,他竟随身带着!
愕然的神色浮上笑容,对了,有一点,她倒是没想过,就是他不会不来。
小白随她上了马车,也挑起身边的布帘,从他这一侧看去,恰好是刚刚那间客栈。
大良,小良。
他在心中默念,这名字,百姓或许不知,却没有任何一个齐兵不闻风丧胆。
这里守卫稀松,若是悄悄备下兵力,出其不意……
天幕沉沉,雨点几颗,斜斜滴落在握着车帘的指甲之上,如珍珠窝于贝壳,晶莹剔透。
只一刻,这想法立刻消失,他回身去看明月,她也在倚窗远眺,留给他一团睡歪的发髻。
她在身边,安然如素,一切都刚刚好。
马车在习习细雨中缓缓前行,寻了另外一家客栈留宿,羽都卫早已接了婉儿前来,姐妹见面,相拥而泣。
“人都好好的,哭个什么劲?”
小白问端毅,端毅抬头看天,嗯,雨下大了。
“戎军这几天就要有所行动,得赶快与忽哥哥汇合。”
“什么?这么快?”
“一言难尽,回屋我与你细说。”
手臂挽起手臂,两人走上二楼的长廊。
幽幽细雨中,突然一缕若有若无的悠扬,明月脚下一顿,猛然回身。
“姐姐,你听到了么?”那视线越过走廊的一排窗牖,远远向着苍山与苍天相融的地方看去。
婉儿屏吸静听:“好像是箫声。”
侧头去看明月,却见她早已欣喜不已,双眼异彩闪动,转身向那飘扬宛转中走去。
“对,是箫声……”她喃喃低语,牵起裙摆奔入丝织般的雨帘之中。
小白正在厅堂吩咐店家备酒备菜,再准备一会儿给青霜添些草料,眼角一转,瞥见一抹鹅黄,霞光般自身后飞快一闪,待他反应过来,却见那鹅黄已经溶于濛濛烟雨,被洗得浅了一色。
“你要去哪里?”他追出去。
“是箫声——”她在雨中一路向前。
“什么?”他犹豫要不要回去拿箬笠,又怕一转身她会走远不见。
“是他!他在吹箫!他在历下!”雨若轻纱,遮得她若隐若现,那笑声却格外清晰,如山涧清泉,叮咚作响。
小白怔住,隐隐觉得明月口中的“他”格外刺耳。
不知停歇的春雨绵绵润物,直到衣衫湿透,小白才将明月拉回客栈、黑着脸,冷眼看着那湿漉的脸颊上,少有的温柔神色。
她想到了什么:“哦,我还未谢过你这次的相救之恩。”
“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刚好扯平。”他客气地回答。
“你风寒刚好,不宜再着凉,回去换身衣裳吧。”她去推他回屋,他却身子一偏,躲开了她。
“有劳姑娘费心,小白无事。”
“不用客气,我们也算友人!”她并没察觉他的异样,施施然一笑,走出几步又回身叮咛:“在没买到人参前,别忘了含服党参。”
“好。”
回首的一刻,脸上的笑容黯然失了颜色,他向门外澹澹生烟的细雨询望,那箫声忽而隐匿,他却听得清楚,若不是上乘的厚切青白玉,若不是那双修洁手指,怎能吹出如此的千回百转。
他想起来了那枚龙纹白玉玦,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扎过,一声哂笑,他已淹没于阴翳的天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