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焖鸡温热尚在,握在手心暖融融,他跟在明月身后,觉得阿福一个人也吃不下这么一整只鸡,何况他肠道还未痊愈,不宜多油多肉……
他快走了几步。
“阿福吃不了,不是还有其他兵卒,你趁早不要惦记了。”
小白一个趔趄,红焖鸡差点脱手而飞。
“我是为你着想,你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他无辜追上来,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平常庶民哪里能吃上鸡鸭鱼肉,这红焖鸡在伤病营一出现,外漏的鲜香便吸引了十几个兵卒纷纷侧目追逐,又默默尾随其后,待到几层荷叶一开,那飘然香气腾起,瞬间有人坐不住了,挪着屁股蹭啊蹭的蹭到阿福身边。
“我说奎三,哦,不不不,阿福,你还真是有福啊,你这肠子被重装了一次,血肠芦茭吃过了,如今还能吃上鸡腿!”一旁头缠麻茧的兵卒凑过来,用胳膊肘碰碰阿福,“哎,鸡腿啥味儿的?香不?”
阿福鼓囊着嘴,口中含糊:“恩恩,香着哩!”
却也不说让他尝尝,连闻闻都怕少块肉似的,转了个身把红焖鸡掖在腿窝。
明月见状忍不住失笑,幽兰气息吹开面纱一角,小白在一旁看着那飞快闪现的唇梢,心想着阿福这红焖鸡真是不白吃,至少那件事过后,她第一次笑了。
小白见阿福吃得起劲,苦口婆心劝他少吃些,阿福心里不愿,但也知道小白是为自己好,于是磨蹭着掰下另一只鸡腿,递给身边的同伴,同伴忙在衣服上蹭蹭手,像接王旨一样捧过来,憨憨一笑,小心撕下一口。
周边瞬间挤上来其他兵士,这个要翅膀,那个拽鸡头,场面一度失控,小白护着明月退到人群外,远远看着一群人吵吵嚷嚷,心中却莫名平静。
突然,他想起来哪里不对了,赔罪礼都是珠宝玉器,怎么会有吃食?就算要送吃食,那么多珍馐美食,怎么偏偏是红焖鸡?
此刻心中一沉,眼中阴翳。原来,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偏头凝望身边的女子,明月正因为人群中一阵对鸡屁股的哄抢而弯出又一次的笑眼,他也随之一笑,笑中释然开阔。
“哎——”他朝着人群的方向高喊,“阿福——记得明天再换药——后日大军回拔——我们后会有期——”
在阿福慌张不舍的眼神中,他挥挥手,拉起她转身而去。
“哎——”身后喧闹声渐,传来阿福的声音。
两个人回身,怔在了那里。
伤兵们齐齐跪在地上,头上胳膊上腿上还缠着麻茧,有的脸上还挂着干结的血渍,但每个人眼中都有一样的神情,一半是留恋,一半是感激,弯着身子的阿福手中还拖着鸡骨架,他唤了一声“女君,阿兄”,然后也费力跪下来,“谢谢你们救命之恩!”他嘶喊一声,声带呜咽,然后近处的几十人,连带着远处躺在小席子上起不来身的几百兵卒,齐齐随声喊到:“谢你们救命之恩!”
“不,是我要谢谢你们,你们以命涉险,守住了大齐……”
拉着明月的手紧了几分,两人对视,眼中的对方,轮廓模糊不清。
两日后,大军整军,浩浩汤汤离开了历下。
明月和婉儿同车,小白又戴回那顶毡帽,乔装一路赶着马车。
路上第一站搭营休息,明月偶遇了一只散落山下的野鸡,她与小白相视一笑,飞扑而去,野鸡倒是灵巧,爪子一蹬忽闪着翅膀飞入矮木从,两人一路跑一路追,逮到它的时候发现已不知不觉入了山林深处,小白当即决定就地起火烤鸡,说着已掏出火石拢过一把干柴。
明月敛衣而坐,倒也不反对,只是好奇他竟不担心夜里在陌生林子里迷路。
不多时,山下一处洼地火把通亮,正是军营里在起锅做饭,原来他心中早有盘算,登高望远,自然不会迷路。
他背对她闷头拔鸡毛,心里想着我堂堂一位公子什么时候开始连拔鸡毛这样的事都要亲力亲为了,转过身,见明月已在火堆两侧立了树杈,静静坐在一旁草地上,火光里,她的脸微微映红,如初绽日头,铺漫天彩霞,直叫人眼前一炫,自感温柔又多情。
一瞬间,拔鸡毛也算不得什么了,反而觉得这一地红白黑绿倒是给霞光添了几分烟火色彩。
架上野鸡,两人并肩而坐,小白掏出袖袋里一个极小的缎面锦囊,拈出一小撮灰白粉末,仔细洒在烤得冒油的鸡皮上,翻个面,再撒上些,直到确定各个角落都沾上了粉末,才将锦囊封好,坐了回去。
明月鼻子尖,一下便闻出这调料与众不同,带点咸,又夹异香,还掺杂着药材,与上次的太公红焖鸡如出一辙。
她想起上次小白说的话,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暖融融。
“你是说端毅在历下城买的这个香料包?”她好像颇感兴趣这个缎面锦囊。
小白点头,不明所以。
“给我看下。”她摊过手。
小白警惕:“干嘛?独家秘方,不可外传,传男不传女——”
“少废话!”
对方一下朝他衣袖抓过来,他来不及防备,匆忙抽手闪身,明月扑个空,起身不稳,险些栽倒,幸得小白反应得快,立即伸手捞住她,谁知却一下用力过猛,自己反倒轰然仰头栽去,风在耳边略过,他正准备阖眼接受“后空翻”带来的疼痛撞击,眼前炫目一道光,随即一片暗影罩下来,那纯美的瞳孔带着惊诧,瞪得珍珠一样圆,“啊”地朝他压上来,用力过猛?他倒觉得刚刚好。
“走开!”彩霞少女尖利的声音。
“咦?明明你是扑在我身上,我如何走开?”他好无辜。
“你——”
她习惯性地脚下一蹬,才想起自己此时的姿势是碾不到他的脚的,心中正气,却感到身下之人身子一僵,方才发觉自己那动作简直大大不妥,脸“腾”地红到脖子,撑起手臂就要爬起来,小白却一把环住她的芊芊细腰,一个翻身反转,身上的人儿转至身下,惶恐的眼睛更加不安,长睫在他脸庞下扑朔,扫得他心神跌宕,他想按住狂跳的心口,可却如何腾不出手,因为身下这手指太轻太柔,这脸颊太暖太滑,他哪只手都舍不得离开。
那么这唇呢?
可爱又倔强,伶俐又狡猾……
他一点点下倾,一点点靠近,就在飞升日光之上快要触到那绚烂彩霞的一刻,身边火光暗了一色,有个声音冷笑着割裂云层,日光瞬时隐没,漫天黑云笼来,那声音冷若冬夜屋檐下的冰锥子,狠狠锥入血肉。
“郎情妾意,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