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巧遇

“小鲩，又是你来买菜呢。”七八岁的小女孩，扎了个冲天的辫子，手上挎着个破竹篮在街上东走走西瞧瞧。小鲩的母亲卧病多年，全靠她爹寻来的一点草药吊着半条命。村里的的人都可怜她，农闲就去帮忙种地，要么就直接给他们送这送那。冬天，村里来了个医生，他每天对着药箱走街串巷。时间一久，落得半个神医之名。据说，只要是有一口气的人就没有治不好的。他的名字成了人们传颂的佳话，就连五六岁的孩子也知道他的美名，小鲩和他爹自然也知道。他们拿家里所有最值钱的东西跪在他面前，求他救命。医生只是冷眼一横

“没救。”父女两听到这两个字，当即哭得天崩地裂。对于他们来说，他的话如同神谕。医生关上门，听着他们的哭喊，握紧了手里那件薄薄的衣裳。

一百余年，他救了很多人，也看着很多人死去。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变老，为什么不会死亡。或许，是因为他始终带着这件衣服，或者，是上天在等他赎罪。在无数个地方，他找到无数个叫小鲩的人，却终究，都不是她。

“陛下，东海有蛟，最拟龙，杀之着其为裳，可千年。”龙椅上的人笑逐颜开，一声令下，千万大军浩浩荡荡赶赴东海。他们当中领头的将军叫萧利。东海之上是一片的腥红，千万禁军的尸体，战船的残骸都浮在海面上。皇帝何等高傲，他真以为区区人类，找得到传言中的蛟龙，屠得了东海。萧利拖着长刀倒在海滩上，他以为今日定要殒命于此。当他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只看见床上的青帐。

“你叫什么名字？”七八岁的小女孩一下子出现在他面前，顺手往他嘴里塞了一颗淡红的药丸。他只能含着，无法咀嚼也吞不下去。

“爹爹说，你是皇帝那里来的人类。那你一定见过很多好玩的东西，讲给我听吧。”她靠着床边坐下来，眨着眼睛，满脸的期待。他也想问太多东西，无奈连发出一点声音的力气都没有。女孩也不着急，每天都跑来，对着一动不动的他讲各种各样的事情。从东海底下这个巨大的宫殿讲到今天又被爹爹打了屁股。她变着花样带各种东西来他床边，竹蜻蜓，翻花绳…仍然是每天喂他一颗红色的药丸。她说，她叫小鲩。

就这么过了三个月，他已经恢复如常。当然，除了断掉的一条腿，再也无法活动。来到这个地方之后，他只见过小鲩一个人，隐约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是某座宫殿，除此之外，什么消息也听不到。萧利觉得这里的人似乎并没有把他当作囚犯，不会着急取他性命，也不打算从他口中知道什么消息。好像他的到来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并不值得在意。小鲩说，这是座海面以下的城池，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住在这里面。他想象不出她所说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即使身处其中，也觉得并不真实。或许，自己来到了死亡后的阴间吧，又或者，这个地方就是那些方士所说的蓬莱岛。如果是后者，那么，他的任务就还没有结束。

萧利坐在桌边，看着自己那件有些破损的战甲和搁在桌上的残刀，想起东海上那场疯狂的战斗。在海洋面前，将军又如何，禁军又如何。一场莫名的风暴顷刻间就毁了战船，他落进海水，只见到模糊的黑影和士兵们喷涌而出的鲜血。他能感觉到有尖利的东西刺穿他的甲，划破皮肤，割开血肉，却辨不清那是什么，只能挥舞着刀，漫无目的地刺。当他终于从水中浮出来，爬到岸上去，满眼都是死尸和鲜红的海水。死去的人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那些伤口不像刀剑造成，和他从前见过的所有伤口都不同。他们身上的铁甲，被轻易的割开了，流出来的血融进水里，泛着泡沫。这样的场景，比任何一场战斗后遗留的残迹都要更加的触目惊心，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萧利轻抚着破损的战甲，久久没有回过神来。除了他，还有没有人活下来？侥幸活着的人，又是否有回到皇城，将所见所闻报告给皇帝呢？他的那些兄弟们，在广漠上征战了千万里，攻下的城池不知有多少。可就这么一阵子的功夫，全数葬送在了海上。但是，皇帝为了蛟人的事不知投入了多少心力，又怎么会随随便便放弃呢。皇帝一日不停手，就还会有无数的人被征兵，然后一波又一波的到东海来，为了皇帝的长生，而送死。他，该回去，回去告诉皇帝这世界上并没有蓬莱，也没有蛟人。但是，即便回去了，又能改变什么呢。海面下的这座城，比这世界上任何一处城池都要坚固，也都要隐蔽。他总会想到，在这里活着的究竟是什么，难道，是与他一样的人吗？可是，没有人可以告诉他答案。小鲩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踮起脚来，蒙住他的眼睛。她轻声地问。

“萧利，你想回家吗？”

家？他听到这个熟悉的字，却感受不到怀念和情切。作为在军中长大的人，在学会思念和亲爱之前，他就学会了骑马射箭，学会了杀人。他没有家，也不必回家。

“不会，这里很好。”他拉着她的手，在没有时间概念的这些日子里，小鲩看上去已经不再是孩子。留在这里，作一个独特的阶下囚，成为这宫殿里的一员直至生命结束。他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好。小鲩递给他一个小匣子，镂花的木器，里面似乎装了一颗银亮的珠子。

宫殿外面真的是水，这世界上真的有蛟。萧利坐在饭桌前，看着大殿上一派莺歌燕舞，在心里默默的确认着这些事。这里，是某个海底宫殿，住在这里的，是和人类一起存在在天地之间的东西。即便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传说，现在活生生地展现在他面前。桌上摆着各种菜肴，从凉菜到热盘，从米饭到羹汤，一应俱全。他挑着吃了些，比从前在军中的，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即便他算是个将军，身份地位还是远不及贵族的。出生入死下来，还有千万规制管着，他已经很习惯守规矩，不闹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继续活着。坐在王座上的老人白眉白发，看着却出奇的精神，据说，蛟可以活成千上万年，那么他的年岁一定是人类所不可想象的。

“你本来不属于这里，我们的研究也做完了，留你一命，你该走了。”

老人清楚地说完这些，他只觉得一阵眩晕，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就统统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