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尘世

马二娘从锅里捞出面条来，熟练地向空碗里加入各种佐料。外面的客人来来往往，把她的小店挤得是水泄不通。她擦了一把汗，招呼着来人，一边还对着屋里喊。

“诶！你快点啊！擦个桌子而已，怎么笨手笨脚的？”

那边穿粗布衣的伙计盘着一个不大规整的发髻，赶紧把桌上的空碗一摞地捧起来，咣当扔进水池。谁知道这一声响，又讨得马二娘一顿很骂。

“好你个李二狗，不长眼呀！我这都是瓷碗，摔坏了谁赔？你赔啊！”

他嘟嚷了一句，脚下不敢停留，又上别桌收碗去了。在这个海边的小镇上，人人都知道马二娘家的水好，面好，有口碑有钱赚。可大家也都知道，这个老板娘心眼小，性子泼辣，在她手下最不好当差。

可他不在意，不管马二娘怎么打他骂他，克扣他的工钱，他都在店里勤勤恳恳地打砸。不小的一家店，在他的收拾下，总是整整洁洁，规规矩矩。有时候，他也会做错事情，被马二娘拿扫帚追着打。可打过了，他还是老板娘的好伙计。一开始，村里的人都笑话他傻，到后来也都见怪不怪了。李二狗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他的，也知道马二娘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不傻，只是，他是外来者，没有钱没有背景，也没有记忆。

人们在海滩上发现他的时候，他就穿着一身粗布衣，头发散开，粘着海草。对于这么一个诡异的东西，除了马二娘，没人敢去动。是她把他拖回店里，给了他住所和工作，还有一个名字，李二狗。她说，我们都是二字辈，就算半个亲戚了，过去的事你不记得就不记得，我也不在乎。以后，你就是我的伙计李二狗，好好干活，我不亏待你。她救他一命，就是再生父母，无论如何，他得留下。

随着夕阳把海面染成橙红色，一天的活记也就这么结束了。李二狗站在店门口，远远眺望着海面。马二娘从店里探出头来，看见他抱着个椅子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叹了口气，继续擦她的灶台。每天站在街上看海面，已经成了他的标配。一开始，为了这事她没少拿扫把打他的脑袋，可每次，她总会看见那个呆呆的李二狗眼里，含着一种莫名的神色。似乎，在想某件不可思议而又令他怀念的事。夕阳终于暗下去，海面的景色退去，只留下一片混沌的黑色。李二狗回过神来，把店门口的旗子收起来，乖乖的回他的屋子去了。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呢？”他点着蜡烛，在仔细的看手里方形的小匣子。透过镂空的地方，他可以看见里面有一颗珠子，却怎么也找不到打开匣子的办法。

“好嘞！这回用火烤！”他给自己打气，不小心被蜡烛烧着了手指，疼得龇牙咧嘴。这匣子实在奇怪，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任凭他刀砍斧削都弄不开。不但弄不开，还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真是非常见鬼。

“李二狗，你干什么呢？还不快睡觉！油灯不要钱的？”

马二娘在楼下大喊大叫，他立刻熄了灯躺回床上，等外面的响动散去，又借着月光看手里的小匣子。别的事情，不管是好是坏，他都不会放在心里。高兴了，笑一阵，难过了，哭一场。不出多久，他还是那个呆呆的打杂伙计李二狗。可只有这个盒子，他觉得放不下也忘不掉。似乎，在这个水货不侵的诡异盒子里，藏着某些他一直想要知道的东西。可是，他想不明白，毕竟，他不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别人常说他李二狗是傻子，他也这么觉得。

第二天，李二狗是被马二娘的扫帚打醒的，因为，店里都快被来吃早饭的人给挤满了，他这个伙计居然还在睡大觉。他跑到水池边胡乱地洗了个脸，被冷水冻得直跺脚，准备去拿毛巾，结果绊倒了拖把，洒了自己一头脏水。

“啊呀，你蠢死啦！”马二娘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到柴房去。“在这里待着，今天没你的活，也没你的饭！”门咣地一声被砸上了，他坐在一堆柴前面，灰头土脸。这下完了，没饭吃了。他暗自神伤，又摸出包里的匣子，自顾自把玩着。一颗石子从外面飞进来，砸在他头上，李二狗觉得很疼，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透过窗户的缝隙，她看见一个粉白色的身影，还有，窝窝头。

“你真是傻子，我就开个玩笑。你怎么现在连拖把也看不见啦？”她把窝窝头递进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二狗没有接，他从没见过这么一个姑娘，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可是，他觉得自己莫名的烦躁。

“你是谁？你不该笑。”他冲着姑娘吼，那笑声就这么被打断了。听着窗外一片的安静，李二狗又突然后悔起来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太没礼貌了。而那女孩好像不介意，依旧把食物往里递来。李二狗接住了，因为他很饿。

“我叫小鲩，你是，李二狗对吧。”

她说着，从窗棱的间隙中看着拆房里的男子，又忍不住的笑起来。他吃着手里还温热的窝窝头，却不再觉得生气了。他盯着女孩的脸，感受到一种熟悉。小鲩？那是谁呢？

经过一天一夜的惩戒，马二娘终于还是把他给放了出来。于是，大家又能在她的店里见到有点呆的伙计李二狗，偶尔，也会听到老板娘的怒骂。但是，大家都觉得李二狗好像变了。从前，李二狗会犯错，比如打烂一个碗或者多收一分钱。但大家都觉得那多半是因为他天生就是这样，脑子里却根弦，搞不清楚状况。再加上他总是点头哈腰的，多数人也不把他的小错误放在心上。可这些天来，李二狗好像没那么勤快了，他偶尔会端着一摞碗站在水池边发呆，或者，会拄着拖把原地不动。非得马二娘骂了，他才手忙脚乱地继续他的工作。

“李二狗，你给我滚出去！”一把菜刀从厨房飞出来，在众客人的眼前钉在了柱子上。马二娘也不想爆发，可她实在是忍无可忍，毕竟就在刚才，李二狗把洗拖把的水倒进了她煮面的锅里。李二狗的耳朵被菜刀划出了血，他吓得把腿就跑，胡乱地在街上冲闯着。其实，他知道自己这次闯了大祸，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阴差阳错地作出这么荒唐的事来。他躲进一条小巷子，坐在茅草堆上，兜里的匣子咕咕噜噜的滚了出来。他捉住了它，默默的看着。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他又一次这样问自己。直到夕阳西下，他慢慢地回到了马二娘的小店。

老板娘不在，店门口却有一个女孩，他仔细看了看，是小鲩。

“李二狗，你又被打啦？”

她拿出手帕，把他脸颊上的血迹擦掉，两个人一起坐在店门口的石阶上。他拿出木匣子，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我把老板娘的面汤毁了，活该被打。小鲩，你会有想不起来的事吗？为什么，大家都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我却没有呢…应该是因为我太蠢了吧，所以，连记得的东西也必须比别人少一些。”

小鲩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你遇到了坏人，很坏很坏的人。他们拿走了你的记忆，把你变成现在这样。”她把李二狗头上粘着的草梗拿掉，盯着他的眼睛。即便他忘记了从前的一切，从精敏的将军变成呆子李二狗，在她看来，他始终没有变。蛟人留下他这个战俘，在他身上注进了血，把他从人变成妖。为了不让他有所察觉，他们决定拿走他的记忆，以保障没有后患。

“马二娘救了你，这两年来，你算是还了她的恩了。以后，要不要和我一起走？说不定某一天，你的记忆就回来了。”

李二狗看着小鲩和她身后那片橙红的海水，突然，他在店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他冲着紧闭的店门大声喊到：“马二娘，我走了。你的救命之恩，我来世再报！”

喊完这一些，他跟着小鲩朝巷子的那一头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喊，只是，好像只有这句话，能让他感到平静。以后，他就要和小鲩一起走下去，去寻找自己的过去和来到这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