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到到我的过去！”

那女妖笑了，把脸凑到童新的眼前来，一双满含着愤怒的讽刺的眼睛里，童新真的什么往事也看不到。他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唯一的筹码，此刻变得连稻草都不如。他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的能力，即便是妖，也不会有。他们只会认为，童新是一个擅长人情事故的孩子，不会想到他这异类的能力，这只妖，点破了一切。

童新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个东西似乎一下子被抽出来，让他觉得好无力好无力。多年来，他不是自然而然就接受了自己能看到过去的能力，他也会疑惑，会思考，为什么自己和别人不同。可是，如果没有这个能力，他就没法变成孩子王，没办法消灭别人眼里，那个野种的形象。失去这个能力对他来说，真的比死亡，还要可怕许多。

“嘻嘻嘻…哈哈…你害怕了？你也会害怕了！情报贩子，十年了，我找到你了。”

女妖依旧用她尖尖的声音说着，那双眼睛眯起来，显得格外的可怖。十年了？童新回过神来，像是沙漠里濒死的人，忽然发现了绿洲。

“我才十一岁，十年前连路都不会走！你寻仇，也要认清楚是谁吧！”

他冲那妖怪喊，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势。他讨厌回忆过去，讨厌那段赐予他能力的，残缺的童年。童新一直坚信，过去的种种会造就今天，而生命里的东西，其实早就已经被写好，安排在某个地方。从前没有犯错，那么，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受罚。

“狡辩！狡辩！”

女妖嘶吼着，咧开嘴，眼里居然流出血来。

“我信任你，你却看了我的过去，害我差点神性俱灭！一岁又如何，十岁又如何，你要死，要赎罪！”

她扬起手来，冲着童新挥下了巴掌，五个尖利的指甲，对准了他的身体。等童新再次睁开眼睛，他只看到一片的红色，站在他面前的，是白桕。

女孩的血就这么哗哗的流着，可她依旧站在他面前，定定的做出张开双臂的姿势。童新忽然觉得这个姿势是那么的熟悉，似乎在心底的某一个地方，它早就存在着。他感觉到自己在流泪，可他向来不会流泪，他从不把王老师以外的人放在心上。童新一直认为，即便他某一天上学时发现全班的人都死光了，也不会为了那些所谓的朋友而流下一滴眼泪。

生死，早就注定，与自己无关的人，也不值得流泪。童新觉得，自己早就是个没有心的怪物，可这样的怪物为什么也会哭。白桕的血还在流，她再看不清童新的样子了，扑通一声，歪倒在地上。从她的口袋里，调出一粒小小的椰子糖，粉白的糖纸被血染成红色。她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终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是野孩子，我们不要和他玩！”公园里，一群小孩子围在一起，拨弄着沙坑里的沙子，搭建着自己的城堡。在离他们远一些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小男孩。他呆呆地坐着，盯着眼前欢快玩游戏的孩子，还有那些牵着父母的手，吃着棉花糖的小孩。他好羡慕他们，他也想成为那其中的一部分，可是，那根本就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野孩子，往往他还没有开口问出一句“我们可以一起玩吗？”，就会被他们拿着棍子追打到角落。他拉了拉袖子，遮住手臂上留下的伤痕，他想，自己是犯了什么错呢，以至于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天开始下雨，他感觉到雨滴滴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那些被打伤的，发红肿痛的地方，似乎也因为落了雨。而不再那么疼了。真好啊，他想。如果这一场雨能洗去他身上的伤痕，那么，他就可以安心的回家，而不必想着如何瞒过忧心的母亲。如果，这场雨能将他的过去洗个干净，他就可以变成正常的孩子，去玩游戏，吃棉花糖。母亲总说，神明在天上看着大家，他会给善良的人赐福。神明，是忘记他了吗，还是说，他已经不配获得幸福了……

她坐在角落里，吃着父亲给她买的椰子糖，她在等着父亲下班回家。今天，父亲会去哪里拯救世界呢？她想着，不觉地露出一丝微笑来。

“野孩子，野孩子！”她听见熟悉的话，这次，也不是在骂她。她没有母亲，可她从没有听过谁用这样的话语来中伤她。在她的记忆里，每当听说她是一个和父亲生活的小女孩，别人总会投来关切和怜惜的眼神，似乎她的身份，就注定了要接受帮助。可是，她不想接受这些帮助，她希望自己是一个与别人没有不同的人。父亲说，人是平等的，但她只能感受到那些带着善意，却让她觉得难过的帮助。她想像父亲一样，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童新看到了过去，他的过去，白桕的过去。原来，她就是那个在雨天借给自己一把伞的孩子，是那个总带着笑意的孩子，是那个送给他一粒椰子糖的孩子。昏黑的童年里，那个总带着光芒的小女孩就像神明的使者，给了他唯一的希望。多少个夜晚，他总在灯下看那张有些褶皱的糖纸，看那个羞涩的女孩写给他的字。

“童新，你好。”

童新复站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用什么办法来杀死面前的这只妖。只是，面对白桕的死，要他什么也不做，这不可能。

妖的结界依旧张开着，天色已渐昏暗，可雨丝竟然就这么落了下来，砸在地上，也砸在他身上。童新默默地想着。

“神明啊，若你真的存在，请你回应我的请求吧。让白桕继续作为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活着，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的代价。无论我身上带着什么样的罪孽，请你，只惩罚我一个人吧…”

他抓起地上一段生锈的铁棍，冲着那只妖狠狠的刺去，可是，一个普通小孩就这样对付妖，连百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一阵冰冷的痛感，童新就这么被妖怪拍飞到一边，模模糊糊间，他似乎看见有某一个影子出现了。那影子挥一挥衣袖，将空中的女妖化做一团烟气，四散在空气中。

“童新，你是人和妖的孩子。十余年前，你的父亲在妖界以贩卖情报为生，赚了不少钱，也留下了许多祸患。他本人，早已在不久之后被杀死，也正是因为这样，妖界的祸端，没有蔓延到你和你母亲那里去。”

“神明，求你救救白桕，我愿付出一切代价…”

混血儿，情报贩，他和他的父亲走上了一样的道路。童新好像明白了，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消失，明白自己为什么异于常人，那是因为，他不是人也不是妖。那影子缓缓地靠近，轻声地问了一句话。

“我救她，你可愿从此变成妖，为我所用呢？”

“好，我答应。”

“所以，你其实不需要我杀她，只是要我去吓吓她而已吧。”

我听着童新将完了这个故事，觉得他实在是太大费周张了。说实话，我对他是如何从人变成妖的事情一点也不好奇，我只不喜欢别人拿过去来做交易。毕竟，对我的过去，我并不太爱回忆。童新喝了一大杯茶，显然，讲了这么久的话，他还是会觉得口干舌燥的。

“非也非也。”

他连连摇头，还是那样嬉皮笑脸，丝毫看不出他刚讲完了那么个有点悲伤的故事。

“我这不是变成人家的麾下妖了吗，十年左右，是出不了回文巷了。其他的妖都不怎么想和人类接触，要是直接拜托人类的话，我是狌狌诶，稀有妖物啊！估计…会被抓的吧。”

我有点无奈，心说这孩子聪明没用在正道上啊。

“所以，你就来找我了。我也是人类啊，你不怕被抓。”

“放心，我可是做了充分的调查，然后才来的。”

他拿出一颗淡蓝色的珠子和两封信，笑眯眯地看着我。这种笑，让我感觉到一阵凉意，早知道这孩子这么精明，就不应该和他废话，直接打出去才是对的。

“你帮我送信给我妈妈还有白桕就好，只是小型空间法术，对你应该不难吧。”

他把信封推到我面前来，突然就换上了一副有些低落的眼神。他看向我，我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眼睛。虽然故事长得让我有些没兴趣，可我也有认真在听，被看着眼睛，就会被看到过去。

“我不喜欢别人打探我的事，如果要我帮你，对我的过去最好适可而止。”

他很乖地点了头，正正地坐回椅子上。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看我时，我从他的眼神里竟然感觉到了亲切。他那双眼睛就好像在说，我们，是一样的。

“我放弃了人类的身份，学到了一件事，每个人都有过去，但不能只用过去来评判一个人。姐姐，我是一个能看到过去的妖，但现在，我在努力学着看看未来。”

他留下信件和那个珠子，没等我再说什么，窜出了房间。

我目送他离开惘生，看那个孩子迎着夕阳，蹦蹦跳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很美。童新能知道过去，却不能知道未来，经历一个有些波折又有些可笑的故事，他学会了如何去正视自己和身边的人。这样看来，当中所走过的弯路，其实是值得的。

独自待在屋子里，我手里攥着那个不大的珠子。童新说，这里面，有我的一段过往，那也是最初促使他来找我的原因。我历来不怎么犹豫，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个珠子，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一段，我所不知道的，我的过去。这个句子太有吸引力，同时，也太吓人。其实，我还并没有做好迎接它的准备。

到了傍晚时分，当我再次盯着手里的珠子发呆时，医生进屋来，二话不说，将它点亮了。

“丫头，我陪你，看看吧。”

他说着，可看起来却比我还犹豫，像是为了这句话，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接着，淡蓝的光散开来，把我们两人环绕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