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颜走砸街上,这里还是那条熟悉的街道,他并没有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睡上一百年一千年。街还是那条街,不同的是,此时的街上再没有了彩灯,没有了旌旗,也没有了小店。剩下的,只是路边许多盖着草席的尸体,飞舞的苍蝇,以及似有似无的哭声。
王颜跌跌撞撞地走着,他很想知道,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镇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努力的回忆着爹娘的那件糕点店的位置,可是没了招牌,所有破烂的房子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在这样的地方找,对王颜来说无异于是大海捞针了。
不过是少了一个盛家,这世界居然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吗?王颜记起欢颜说过的话,她说,她不过是个农家的小女孩,就算少了她一个,太阳照样升起,什么也不会改变。王颜相信,所有人的生命应该都是这样,多一个或者少一个,都与这世界无关。毕竟,人都是很忙的,他们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故事,互相之间没有太大的关联。所以即便是某天,某某突然消失,于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一句话这么简单的事。
王颜走啊走,太阳晒得他很热,周遭腐烂的味道让他觉得难受。爹娘的铺子在哪里呢,自己究竟是没有走到,还是已经错过了。王颜问自己,胸前的那块长命锁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晃晃。他拦住一位老人,问她说。
“婆婆,你知道哪里有糕点店吗?我想找我爹娘,他们在那里。”
老人看看他,浑浊的眼睛慢慢的动了几下,指着周围残破的屋子对王颜说:“孩子啊,这街上的店再没有一家是开门的了,你这么找大约是找不到的。你看看,这些个人呐都死了。那些没死的呢,都跑了。”
“为什么?就因为盛家没了,所以大家都要跑吗?”
老人摸摸他的头,把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露出了庆幸的表情。
“强盗前天夜里在城下敲门,冲进来了。这镇子里的人那时候都还睡着,谁也没个防备,结果呢杀的杀死了,跑的跑掉了。这些店啊,昨天也给砸了。盛家没了,也就再没人管着咱们这块地方,刀剑无眼呐,就成了这幅样子了。”
她把兜里的半块馒头拿出来,塞进王颜手里,笑笑说。
“孩子,你快回家吧,街上太乱了。”
“可是,我还没有找到我爹娘。婆婆,他们不在家里,我得去店里找找。”
“是吗。那样的话,他们或许已经遭了不测啦……”
老人的牙缺了好几颗,整个人颤颤巍巍的,连路也走不稳。
王言问她说:“婆婆,什么是不测?”
“不测啊…就是被杀了,死了…”
日头很毒,空气里的异样气味变得越发的浓烈起来,王颜在街上走着,漫无目的,失了魂一样。街边,一个婴孩趴在一个一动不动的妇人身上,牙牙地说着不清不楚的句子,似乎对她的逝去毫无觉察。那婴孩对着已经死去的母亲笑,推推她的身子,抓抓她的头发。
王颜想起来,欢颜死去的时候,他自己也是这个样子。他以为,只要他的声音足够大,欢颜就会醒来,他以为只要杀掉盛家的所有人,他就能得到解脱。可是,没有了盛家,整个镇子里的人,为这件事付出了不应该付出的代价。镇子上有多少人呢,一百人,一千人,王颜没有什么概念。他只知道,因为自己的一个愿望,一个任性妄为,叫这些人全都断送了性命。
世界上少去一个农家女,不过是几点眼泪,几张纸钱,一座孤坟,可现在呢。他该拿什么,去向那些死去的人谢罪,去安慰那些枉死的魂灵。王颜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了。无论是作为人,还是作为妖,他都没有做对任何的事情。人死不能复生,到了现在,他又能如何挽回呢。
或许,每个人早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他的分量。有的是天上的虹,有的是地下的泥。也因为这样,有的人天生就该活着,该一帆风顺,该长命百岁。唯有遵守着这个道理,才能让更多的人正常的活下去,活在自己的日常中,等着走向终结。他不该打破这个规律,任何的人都不该尝试去破破坏它。
王颜又感觉到了眼泪,这一次,眼泪的味道很苦。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为这些逝去的生灵而流的泪。一只小妖,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种悲天悯人的大情怀,王颜不想知道了。只是从这一刻开始,他似乎再也不觉得迷茫和疑惑了。可以让他生活下去的理由,他找到了,在献上了这么多的生命后,他学会了。不要挑战这世界的规律,应该顺应它,服从它。让应该死的人死去,应该活的人活着。
斜阳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走在路上,他看上去约有十岁,肩上挎着一个有点破烂的布包。阳光下,他胸前的玉变得通透了不少,影子印在衣襟上,十分的好看。
这条路很长很长,不知道究竟通向哪里,可那孩子的脚步却许久也没有停歇。似乎,他早就决定了要去向哪里,又似乎是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不会在乎。那步伐不算轻快,也不算沉重,只是平常,平常得像随时都可以消失一样。
他啃着半个窝窝头,嚼碎了,咽下去。那边的山头上,太阳已经落进了上的后边,唯剩下一道金色的光,画似的留在山脉的边沿上。那线一样的金色,就像某一根很长的蜘蛛丝,把这个小镇子围在中间,也把这里的所有记忆围起来,包裹成一个球。
既然睡不着,那就走吧,去到这个世界上做点正确的事。做人也好,做妖也罢,只要维持着自己不变的信条,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悲伤,愤怒,遗憾,欢欣…都一阵风似的,吹散了。
多好啊,这样多好呢。原来,平静的生活,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得到的。什么也不用求,什么也不用想,只要收起那些无谓的挣扎和求索,收起那些大起大落的悲喜,轻而易举,事情就这么做到了。五色乱人目,五音迷人耳,五味损人口,五欲害人性。欢颜背过的书,说过的话,都散去了。只有这一句还留在风里,围绕着他,吹进耳朵,流入心里。
“姐姐,我走了。你别再担心,我已经学会了怎么做人。将来,我也不会回来了,烟花,我不陪你看了。你也走吧,别候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