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上，燥热的风迎面过来，像一团热腾腾的水雾，把人包裹在里面。李莎莎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大枫树，迈着步子向前跑去。长跑，这因该是唯一一件她不需要练习也可以拥有的能力了，李莎莎想着。

夏天的太阳就在正前方，照着原本就干枯的草地，以及塑胶跑道，空气里，是新铺好的塑胶地面散发出的味道。喉咙很痛，但李莎莎仍旧加快了速度。在长跑的最后一段距离中，任何的加速，都是困难的，艰苦的。可即便已经甩开所有的同学，她也不想慢下来。这只是一次小练习而已，不计算成绩，更不会排名次，李莎莎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那么疯狂地跑着。

老师的灰色身影变得近了，终于，她冲过了终点线。

“莎莎，你跑得也太快了……”

某个声音传来，李莎莎站在树荫下面，眼前阵阵的发黑。她认不出说这句话的人是谁，也没听清具体说了什么。一段长跑过后，她需要休息的时间，可现实似乎没有让她休息的打算。

“没有啦，你跑得也很快啊。等冬运会到了，名额应该是你的吧……”

李莎莎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些在心里面滚瓜烂熟的句子，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错过跑出来时机。看来，在先生的帮助下，那些练习都是卓有成效的。无颜虽然不能预测未来，不过，在模拟人类的交际方面，却是非常完美的。至少，在这么久以来，依靠重复的练习，现实中还没有出现过她无法应对的情况。

陆续完成任务的学生们慢慢聚集到了树荫底下，也聚集到了以李莎莎为中心的这个圆圈的周围。她们在嬉笑，讨论着某个解不开的数学题，讲起某段言情小说的经典桥段，或者是挥舞着一根树枝，模仿漫画里的英雄。李莎莎看着这充满活力的画面，却没有觉得多么的高兴，可是，这种感觉很不合理。面对自己一直以来最羡慕，最渴望的东西，为什么内心连一丝的悸动也没有出现呢。

或许，莎莎想，是因为自己练习得太过头了吧。这些所谓的现实，不过是把幻境里的东西再现一次，百分之八十都是相似的。但同一个人带着相同的台词在面前出现十几次，再大的好奇也会被磨灭，想要了解对方的那种心情，也就渐渐消失了。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过去的李莎莎还会复活。

隔着一段距离，李莎莎看见坐在稍远处的云帆。她的长发绑成规矩的辫子，黑色的眼镜和整齐的校服，再加上放在身边的笔记本，怎么看都是一副学霸的样子。她远远的盯着这个女孩，仔仔细细地看她的一举一动，奇怪的是，她居然感觉到了羡慕。

羡慕，上一次出现这种感情，是在什么时候呢？李莎莎问自己，她想起小学时的一切。六年间，近两千个日夜，她还以为自己早把这种感觉给用尽了，早把这开关给关掉了。可现在，云帆的存在，却再次打开了它。

“云帆！”李莎莎踮着脚，朝那边挥手。她喊着这个好听的名字，跑出人群，跑向操场对面的那一片松树。自从来到这所学校后，她还没有和云帆认认真真的讲上一句话，在幻境里面，云帆的出现频率非常的低，针对她的练习也几乎是没有的。根据李莎莎自己的分类，她只把活跃的那一部分人作为日常练习的对象，稍微安静一些的，会在适当的时候保持交际，至于非常冷淡又没什么人缘的那一部分，接触的就少很多。无颜说，这样的方式最有效率，可以节约不少时间。

“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那就好了……”

“我很普通啊，为什么要像我？”

“嗯……这个嘛……”

李莎莎回答不上来云帆的话，只好支支吾吾，敷衍了事。练习，带给她的只是“重复”这一能力。可是，云帆的身上似乎有着某种东西，让她觉得自己格外的渺小。她感觉到，过去的那个小孩似乎睁开了眼睛，重新地活跃起来。

“莎莎，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云帆的眼镜在太阳底下反着光，亮亮的。

李莎莎看着云帆，突然地转身跑开了，她又跑回人群中间，熟练地加入到他们的谈话里去。不要，不要醒过来，不要变回去。李莎莎不断地在心里重复这些话，她看着周围的人洋溢着笑容的脸，背在身后的手用力地握成了拳，指甲深陷入肉里去。

手上很痛，可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强迫自己冷静一点，才能让某处醒来的那个从前的自己，再度的沉睡过去。操场上的太阳、空气，一切都很热。身处在这个环境里的李莎莎，却觉得自己莫名的有点冷。为什么呢？是因为练习的还不够多，不够熟练吧。如果，无颜能把所有的情况变成一段段画面，一套套公式，那么，她一定能学得更好。她想起老师曾经讲过，在某个时代，用自然科学的道理来解释社会科学，是一种非常流行的方式。可是，这样的时代，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李莎莎已经在家里吃过了晚饭，连作业也写完了。她来到三楼的空屋子，打开房门走了进去。无颜正坐在箱子上看着福尔摩斯探案集，出现在门口的李莎莎一身白裙子，背后是斜阳血色的光芒，乍一看有种杀人犯出场的感觉。无颜被吓到了，今天的李莎莎，和平时似乎有些不同。不过，他没有询问在学校发生了什么，对于自己的模拟能力，无颜还是颇有信心的。

在他看来，李莎莎这样的人有个特别的好处，那就是异常的听话。虽然天生是愚钝了些，但学习起来毫不含糊。从几遍到几十遍，似乎抱着一种无休止的练下去的心态。许多时候，无颜自己都看烦了，还骂她一通。可在短暂的沉默过后，李莎莎还是会说出那句话，她总喜欢说，先生，再来一遍吧。

蓝色的光芒下，李莎莎在做着日常的练习，无颜坐在一边打起了瞌睡。大约三十分钟后，光芒散去，李莎莎面无表情地站在了那里。无颜觉得，今天的李莎莎的确不正常，要放在平时，这段练习至少需要两小时，可今天，却完成得堪称完美。到底发生了什么，无颜很想问问，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问起。

“先生，像先生这样的妖怪，是不是有很多很多啊？”

李莎莎坐到地上去，盘起腿来。她低着头，披散开的头发遮住了面孔，只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她的表情。无颜摸不着头脑，只好回答着她的话。

“不会啊，我算是个特殊类型了。几百年来，我也没听说过有和我差不多的妖。怎么了，你见到我的同类了？”

“不是啦，我就随便问问。”李莎莎的语气突然变得欢快起来，就像在幻境里面和其他人说话那样，她看着高一些的无颜，笑着。

“先生，你学过心理学吗？还有人类学，哲学什么的？”

“啊？我读过不少。”

“那，你教我吧。全部，把所有东西都教给我！”

莎莎跑到无颜的面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她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上面，无颜觉得自己的手臂被捏得生疼。

“你一个小学生，读人类学做什么？”

李莎莎死死攥着他，大有一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气势，无颜第一次从这个小孩的眼里看到了“渴望”两个字。他很诧异，那个习惯了言听计从的小孩，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双方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李莎莎的眼里，滚下泪来。

“先生，教我吧，不管有多复杂，我都会认真学。我有好多好多想知道的事，可是，没有人可以教我……”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这世界上的爱恨嗔痴为什么可以这么复杂。李莎莎太想知道了，她想知道人为了什么而说话，为了什么而做事。那些喜怒哀乐，都是真是假，成败兴衰又是怎么写成的。可是，没有人愿意告诉她一个答案。她只是一个，带着伪装活着的，异于常人的小孩。

如果有一天，无颜再也不帮她模拟出那些场景，到了那时，她又该怎么活下去呢。过去的李莎莎，已经永远的死去了，消散了。现在，这个乐观而活波，和谁都能相处得融洽的人，才是李莎莎。

她舍不得放弃这个“自己”，即便她只是一个空空的盒子，一个用废报纸扎成的，容易被毁掉的人偶。可是，这样就够了，这就是，她从前最向往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