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莎，这个手链是妈妈特地买回来的，你戴上看看，好不好看？”

母亲的笑脸，在眼前不断的浮现出来，她看见自己乖乖地戴上了那串剔透的珠子，然后对母亲笑着说：“真好看，谢谢妈妈。”

接下来的动作，就是一个亲热地拥抱。

她看见自己走在木质的走廊上，从二楼往下看着空无一人的客厅，然后走进了书房。在那里，整面的墙已经被书柜遮了个严严实实，无颜还坐在木桌子上，手里端着一本小说。她看见自己和他打招呼，她说：“先生，早上好啊。”

“你好你好，今天要出门吧？东西别落下了啊。”

“不会的，虽然没练过几次，但是我也不会这么粗心的。对了先生，你要不要也一起去，大家都看不见你，很安全的。”

“哈？不要啦。外面热死了，还是在家里好啊。快去吧快去吧，我等着你回来。”

黑色的汽车逐渐开得远了，透过车窗，她看着街边刷刷向后退去的景色。身边的母亲，在对着小镜子抹她的防晒霜，开车的父亲戴着一副墨镜，把脸遮住了一大半。母亲说：“我们一家三口好久都没有一起出门了，这次就好好玩上一天。”

“对啊，好久都没出门了，终于能出来逛逛了！”

她看见自己脸上的标准的笑，许多年过去，她已经不需要再特意地去练习，这种表情，她随时随地，都可以做到。

她看见广阔的草场，有序排列开来的白色帐篷，每一间的前面都放置着一面不同颜色的小旗子。烧烤架上有淡淡的白烟飘起来，在开阔处，几个小孩子拿着小锄头挖着草地。父母就在不远处，她看见爸爸把一块肉夹起来，放到炭火上去，然后利落地开始扇扇子。妈妈戴着一顶圆圆的帽子，正在旁边调着蘸料。她把烤好的蔬菜和肉摆成好看的样子，对着帐篷这边说着。

“快来吃饭啦，莎莎，别在帐篷里待着了。”

她看见自己吃了一小片烤肉，妈妈的眼睛一直盯在自己的身上。

“爸爸的手艺不错吧，好吃吧？”

一片生菜被塞进了嘴里，李莎莎努力地把它们吞下去，加入到烤肉的队伍里去。

太阳变作了圆形的球，一路照着自己家里那辆黑色的车，照着新铺好的柏油路。她看见那金色的火球逐渐被山那头的高楼给遮住，看见小区有些狭窄的路，最后，是自己家那栋三层的楼房。

坐在书桌上的无颜，背后是一扇面朝街道的窗户，她看见夕阳的光照在他的身上。

“其实很好玩的，先生不去，可惜了。”

“不去，没兴趣。不过，你觉得好玩就好啦。最近你可真是偷懒了啊，模拟练习几乎都不做了，没出什么差错吧？”

“没有，就算不做，大部分的事情我还是能处理的。从中学开始，什么样的练习没做过，都五年了吧。”

“是啊，也好也好，你不用做练习，我也轻松自在了。”

无颜飘过来，把书放回架子上去，偶然间碰到李莎莎的手。她看见自己的那串新手链闪出亮光，丝线一样的东西蔓延开来，全部都冲向无颜，密密麻麻地把他包裹在里面。许多粒珠子哒哒地砸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远了，在那一团光芒过后，无颜像一件被砸碎的工艺品，变成了残缺的碎片，最终，没了踪迹。

走在街上的李莎莎看着灰蒙蒙的天，脑海里不断的浮现出那些画面来。她想着久违的全家出游和无颜的消失，以及，妈妈送给自己的新手链。街上的风变得大了起来，吹得广告牌凌乱地倒成一片，李莎莎帮着店员把它们都扶起来。

“谢谢你啊小姑娘。”

穿着围裙的蛋糕店导购员朝她笑笑，李莎莎点了点头，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地朝前走去。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事。

她骗自己说，那一幕，不过是无颜开的玩笑，只要过一个晚上，他就会又出现在那里。她叫自己相信，无颜会再次突然的出现，就像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可是，她知道，无颜从来不会开玩笑。她知道，那个手链来自某个神秘的人，它，杀死了无颜。

李莎莎很明白，是爸爸妈妈带回了这串手链，他们杀死了无颜。汽车的喇叭声响起来，李莎莎记起，某一次在这个路口，有一只小狗死去了。她还想起，在奶奶的葬礼上，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悲伤和愤恨，无颜教了她好多次，他总说这类的东西虽然用的时候不多，但是非常的重要。在书上，李莎莎也看过类似的说法，情绪的变化和共情能力可以有效的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让对方感受到，你在聆听，在理解，会给别人带来不小的安慰。

对了，她应该悲伤，为了那只小狗的死，为了奶奶的死。她该愤恨，为了无颜的离开。李莎莎望着天，努力地唤起自己这样的情绪，可是，她还是没有做到。

雨落下来，在地面上印下一个个圆形，但是却没有一滴打在身上。李莎莎眼前的灰色天空，被暗蓝色的雨伞给替代了，她转过头去，看见了打着雨伞的云帆。

“莎莎，你在这里干什么，没带伞吗？”

她看着李莎莎背上鼓鼓的书包，觉得很奇怪。莎莎从来都是个细心的人，忘记带伞这种事，是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

“嗯，我忘了。”她往云帆身边凑了凑，把书包背到前边来。

“云帆你要去图书馆吗？我和你一起去行不？”

李莎莎的语气很欢快，云帆却觉得，这不是她所熟悉的那种感觉。在李莎莎的笑容下面，好像有什么别的东西被困住了。云帆没有问，她希望等着自己的朋友主动的说出来。那个完美的李莎莎，或许也会有解决不了的事，也会有感到难过的时候吧。云帆觉得，如果自己能给她哪怕一丝的帮助，也就不枉李莎莎愿意和自己做朋友了。

图书馆的阳台上，雨丝斜斜地飞进来，眼镜上落下了水滴，潮湿的风让人觉得很冷。云帆看着李莎莎，心里已经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无数句话想要说了。她注意到，自己的朋友太不正常了。从她们相遇的地方走到图书馆，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里，李莎莎的表情就没有变过。微笑，标准的微笑。她就像一个被捏好的人偶，或者说，戴上了一幅精美的面具。

“莎莎，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云帆在试探性地问着，李莎莎突然转过身来盯着她，鬼魅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我笑得不够好吗？应该不会的，这幅表情我用了这么久，你也没说有什么不对啊。”

“莎莎，你怎么了。我不是要打听你的私事，只是，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我也希望能帮到你一点点。”

云帆觉得，李莎莎突然变得很陌生，她似乎从来也不认识站在面前的这个人。那个开朗热情的李莎莎，那个无微不至的李莎莎，怎么一瞬间就变了？她去了哪里？李莎莎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云帆的疑惑，或者说，她现在根本就不在意。

“笑的时候，从嘴角开始，然后是眼睛。真实的笑不受到意识的有意支配，情感中枢带动肌肉，眼睛变小，眉毛略微倾斜……”

李莎莎一边念着这些句子，像是在背诵书里的某段内容。她走近了，抓住云帆的手，死死地捏着。

“云帆你看，我学得其实还挺好的。你怎么就觉得，我会有什么困难呢？”

“我…就只是感觉……”

云帆说不清，在李莎莎的面前，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其实也不需要解释，她只是把李莎莎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至于这些感情，不过是自然而然就产生的。能感觉到一点别人的喜怒哀乐，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能力。

“你总是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李莎莎的笑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洞的一双眼睛，她抓着云帆的手，紧紧地拽着，逼迫她站在原地。

“我学得真是太差了……”

她自言自语般的说起话来，又似乎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诉说着什么。“真不该偷懒，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啊。模拟练习做得也不够，就连在妈妈面前都做不好。先生，要是，我再多练习几次，也就不会害死你了吧……我，太自以为是了，明明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莎莎，不要这样！”

云帆抱住了她，李莎莎突然的变化让她觉得恐慌。似乎有某个东西，在吞噬着她认识里的那个好朋友，想要把她变成一具空壳。

“你是个很优秀很优秀的人，我这么觉得，大家都这么觉得。你看，你们家这么有钱，条件也好，你考那么高的分数，会跳舞弹钢琴，还有好多好多的朋友。我一直都……”

云帆在喊，她把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全都讲了出来。李莎莎就是那个永远走在她前面的人，无论自己再如何的追逐，奔跑，都追不上。她应该是这样，她原本就是这样。现在的事情，不过是个意外，只要等几分钟，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那，我们换换。我的一切给你，你，变成我？怎么样，愿不愿意，嗯？”

李莎莎微偏着头，头发被雨打得有些湿。在一片烟雨朦胧中，她的一双眼睛简直要把人的魂魄都勾了去。

阳台上，两个身影就这样一左一右地站着，像偶尔停在电线上的黑色乌鸦。云帆听见李莎莎在低声地哭，可是，却看不到眼泪滑下来。

”云帆，你什么都知道……我该怎么活呢，我做错了好多事，多到没有办法再改变了。你教教我吧，把你知道的事情，都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