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二姐的坚持,谷善兮又在家中养了三日,还被要求学起了针线。第四日清晨,她早早的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肩平颈直,鼻子动了动,哇,好香。窗外天微明,约卯时一刻。
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轻轻阖上门,小心翼翼往临屋的窗子望,嘿嘿,二姐还在睡呢!谷阿善走近灶房,勺水洗漱,然后出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才循着香味而去。后院隐约有光亮,越走近,越能闻出米香与花茶的清甜。
“阿善?”秋分更近了,日子渐凉,谷鹤兮披着一件外衣,坐在茶屋看书,忽而脚步声传来,抬头。
晨雾朦胧,万物未醒,村中打更的鸡鸣更慢了,偶然响起的犬吠也异常慵懒。院中幽幽,只灯影轻晃,昏黄的暖意晕开,那人容颜如玉,浑身都裹着一股世间少有的安宁,不知为何,谷善兮的鼻子有些酸,微微仰起头,“大哥起得真早。”
“我向来卯时正点就醒了。”谷鹤兮给小妹倒了一碗温粥,“来,先喝点粥。”
谷善兮走近,脱鞋上塌,抱起粥碗,几口下肚,暖洋洋。
“大哥在看什么?”
谷鹤兮把空的粥碗放进身旁的木桶里泡着,开始煮茶,“是《老子》,这是你以前最不喜欢的一本书。”
“我为什么不喜欢?”谷善兮好奇,伸手取过,翻开夹着竹叶的那页:“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谷善兮果断地放下……
“大哥喜欢《老子》?”
“倒无关喜欢,只是这书,能开阔人心。”谷鹤兮望着眼前的小妹,脑海中不自觉地闪过往日,问,“阿善可想知道自己的从前?”
“嗯……”谷善兮玩起手指:“我以前,经常欺负人?”
“阿善从未有过真正的伤人之心。”谷鹤兮目光干净。
嘶,谷善兮蹙起眉,垂下眼,心口有些疼,也许是习惯使然,她忍不住掐了几下自己。
谷鹤兮微怔,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看向小妹的衣袖,有复杂,有读不懂的思绪。双手轻抬,默默往茶釜中倒入干菊,炉火旺盛,芳香四溢。
“大哥,为什么?”谷善兮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一句。
东方微明,谷鹤兮久久沉默,才缓缓抬眼,“阿善,浊以静,物则得清;安以久动,物则得生,此自然之道。保此道者不欲盈,唯不盈,不新成。”那一眼,如旷谷释冰,绵长邃远。
“唯不盈,不新成?”被那目光紧紧抓住的谷善兮小声念着,一时之间也仿佛抓住了什么,若有若无。
谷鹤兮将茶盏递出。接过,一口入腹,茶水清爽,唇齿生香,不涩不甘。
茶炉的温度慢慢褪去,谷鹤兮重新捧起书卷,静静翻阅;谷善兮曲起双腿,靠在几边,看晨光渐朗……
等到卯时三刻,谷燕兮两人陆续起来,吃完早饭,各自收拾好,便锁上院门。
“阿善头还疼不疼啊?”
“阿善,都快是大姑娘了,以后可得小心,别再伤着自己了啊”
“阿善……”
终于挥别最后一人,谷阿善踏上官道,揉揉自己僵硬的脸颊,一里百户,我怎么这么有名?
待四人抵达巍县时,已过辰时,谷善兮和小弟拿着刘家姐弟给的枣糕在吃,大哥则是熟练的将符信交给守卫检查。
一进城门,入眼便是一条宽大的街道,叫经文街。谷善兮伸头张望,目不转睛。
两旁的木制铺子大多是双层的,偶有三层,其门或墙角多用浮雕或镂空,刻有鸟、猴、鹿、龟,甚至蛇、虎等物,街上不时响起叮叮当当的响声,不知是风吹响了悬挂的铃铛,还是行人身上的银饰。
来往的人大多穿着蓝色、黑色、暗红的民族服饰,或百褶裙,或绑起裤腿,或是直筒裤;小袖口、挎布包,头上裹着各式粗布,不少绣有纹路或是染过、拼接过,还有一些是缀着银饰、头花的。
谷粲兮指着一处,“看见没,那是大哥卖兔子的地方。”
那是一家酒馆,上下两层,一楼,棕褐色木门板堆放在两旁,竹子做的菜牌放在一侧,另一侧摆着不少大大小小的酒缸;二楼有栏杆,里头坐着的人可以视野无碍地看到底下的街道,上头撑有篷,盖着一块黑得发亮的土布,似是用来遮风挡雨?
谷善兮这会儿正好走过,竖起耳朵,店家与买家或用蹩脚带着口音的汉语对话,或是直接用彼此的方言夹杂着手势交流,凑近去听,哎?自己竟然听不太明白。
谷粲兮在一旁抱起胳膊,唉,三姐怎么还是像乡巴佬一样。
谷鹤兮与二妹走走停停,已经买下不少东西,都先寄存在铺子里,回头再取。二人又拐进绵喜巷,跨进一家简朴的小肆。
“走啦走啦。”小萝卜头催促道。
“知道了知道了。”谷善兮转头,“咦,竟然是酒?”
店家正与大哥说着话,看起来关系颇好。
“呵呵,这个月我刚去收了一批好酒,你看看,苗家糯米、彝家的杆杆、侗家的重阳、五蛇、蜜酒,还有壮家的木薯冲、米双……”
东叔的阿爹是百族人,他从小在寨子里长大,成亲后才定居县城,开起了酒肆。
“伯伯,那您这有什么药酒呢?”
“呵呵,这便是你那小弟吧?倒是少见,怎么今日,四人都来了?”东叔知道谷鹤兮有三个弟弟妹妹,谷燕兮见得多一些,两个小的倒是稀奇。
“对啊,我就是大哥的小弟,您还没回答我呢?”谷粲兮仰着头,扑哧双眼。
“是啊,今日带小弟小妹来县城逛逛。”
“哈哈,好好好,”东叔收回视线,笑着开口,对着谷粲兮介绍,“金樱子酒呢,老人家喝了好,强身健体,对血脉好;壮家的坐月酒,最适合生了娃娃的婶婶们;田七酒有益风湿,活血、补血……”
最终,一行人买了田七、坐月和金樱子各二十斤,五斤装成一小坛,一共十二坛。
谷善兮好奇问道,“大哥,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东叔的呀?”
“大约……五年前。”
“十二岁?大哥,你不会在那个时候就偷偷买酒喝了吧?”谷善兮还真是真相了。
谷鹤兮笑而不语。
放慢步子,谷善兮捅捅小萝卜头,“哎,大哥的酒量是不是很好?”
小家伙一脸疑惑,“嗯?大哥喝酒吗?”
……行,你这弟弟当得好。看着前边的身影,谷善兮实在想不出大哥喝酒后的模样,十二岁就开始喝酒了吗?
而后,四人又陆续进了药材铺、肉干肆,还买了不少辣酱罐子,前头,则是一条卖干杂的巷子。
咦?竹荪!竹荪煲鸡汤、竹荪银耳甜汤、竹荪包豆腐……“大哥,我想吃这个。”
谷鹤兮闻声看去,目光微顿,有些疑惑。
谷阿善自顾自地点头,小萝卜头则诧异地跑近去看那竹荪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
躺在货摊上的竹荪,依旧是丑丑的,像个白色的网,戳了戳,唔,还是和纸一样软绵绵。
“喂,别碰,这干货怎么能上手呢,万一手上有水有油,那还得了!”铺子的店家是位百族妇人,嗓门很大,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我……”谷粲兮被吼了一嗓子,四周的目光瞬时集中扫来,小脸涨红,“哼,我又不是故意的,要是脏了,我,我会买下来的!”
“嘁,买下来?”赤裸裸的目光将谷粲兮上下打量,这穿着,得了吧,“走走走。”
谷善兮回头,眉一挑,步一跨。
“喂喂喂,你哪来的!给我放下!”店家气急,指着谷善兮骂骂咧咧,抄起扫帚。
“急什么呢!”谷阿善背着一手,到处嗅嗅,“怎么一股子茅房味,这竹荪哪儿来的呀?”得,茅山村的小霸王回来了。
“阿善。”谷鹤兮声音威严,他大步走进,正色道,“快给麻娘子道歉。麻店家,家弟家妹无礼,实在抱歉,他们碰过的竹荪我都要了,劳您称一称。”
谷阿善不服,却拗不过大哥的坚定,心里多了一份怨气。哼,“麻婆婆啊,对不住了,劳您称一称哎!”
小萝卜头嘴角微扬,急忙用袖子擦去。
麻娘子脸色难看,得亏是多看了几眼谷鹤兮,才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谷阿鹤啊,不是婶子啰嗦,你们汉人不也常说长兄若父,这可得好好管管。”谷燕兮在一旁,拢了拢小妹的肩膀。
“婶子说的是。”
“哟,这汉家姑娘够泼辣。”
“嘁,什么泼辣,分明是瞧不起人。”
“这谷鹤兮还念过经馆呢……”
“没爹没娘的,可不就是这样……”
谷善兮嗖地转身,逮着人就吼,“一群长舌妇,你们吃饱了撑的?呸!”
此话一出,人群哗然。
有人怒目而视,有人高声喊叫,还有轻蔑地笑着的,甚至还有人撸起了袖子的……拦人的……
其间的汉家人连忙解释,还有不少大叔大婶停下脚步,向着谷善兮发火:“什么混账话!连你阿叔阿哥都骂?竖子无礼,还不认错!”
“臭丫头,脑子浆糊了?!说话!”
谷燕兮也焦急劝道,“阿善,听话,先道歉。”
谷鹤兮则挡在谷善兮的面前,神色沉重,未发一言。
拽着衣角,看了一眼那宽厚的背影,手中用力,袖内的皮肤已泛红,“我错了!”
人群里的汉家人一听,立马附和,“对对对!”
“看吧!还是个半大孩子,脾气不好呢……”
“跟个娃娃置什么气!啥也不懂呢……”
“大哥……阿善她……”谷燕兮牵着小弟的手,目光担忧。那小姑娘头也不回,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谷鹤兮微微缓和,示意二妹别担心,提着麻娘子递来的包裹,步伐加大。
谷善兮改为小跑。
“阿善,走这边。”谷鹤兮的声音依旧是往日的温和。
谷善兮收脚,差点儿被自己绊倒,撒气般地跺了几下地,继续跑起来。一段路后,才缓缓折身,余光瞄准方向,一步不停。
谷鹤兮伸出一只手,手上提着一个包袱,指节上红印深勒。
谷善兮闭眼,咬牙,返身,一把抢过。
“阿善。”大哥的眼睛里一向是温暖的。
“切切偲偲,怡怡如也……”
滚滚滚!谷善兮恨不得举起双手捂住脑子里的那双耳朵!
“阿善,出门在外,务必谨言慎行。”
谷善兮对上大哥的眼,心中委屈,偏过头去。
二人并行,此事,也算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