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祠庙内白发老者齐聚,萨金花坐在首位,率先打破沉默。
“唉,七十九年了,棺林里的老姐妹都在等着我呢……”
这句叹息,冲散了屋内隐隐的剑拔弩张。
“你们想的,我都知道……”她深深吸气:“要报仇,对不对?”
虽然是问句,她却是对着手里的木杖说的。木杖,已被历代主人磨得光亮,那些时光照在她的脸上,叫人晦涩难懂。
“要做到什么样,才算真正报仇了呢?”
“把越州的汉家官员都杀了吗?”
“把汉人全赶出越州吗?”
“还是与汉庭开战?”
“杀了那些狗官!”
老人家锐利的眼神望过来:“杀了他们,就能永久庇佑我族之人吗?”
气氛冷凝,所有人脸上都泻出戾气。
萨金花的目光一一扫去,坚定而冷冽,“人要杀,但绝不是你们这种杀法!”
木杖落地,不容置喙。半晌,她缓缓看向莫枭,“莫都尉,你说呢?”
明明是同样一张脸,却因攥紧了过往的记忆,而回流出曾经的气势,目光深幽,面容坚毅,只有袖中收紧的五指,还证明着“莫老头”的存在。
“莫某,定竭力相助。”
就是这样一个承诺,只有七个字,却将他的生生世世,都钉在了这片湿润、青涩且热烈的土地上。
萨金花的眼里映出泪水,她欣慰,她彻底安心。
谷善兮踏着下山的路,盯着莫枭,总觉得他不一样了。
“怎么一直看我?”莫枭问。
谷善兮耸肩,“你怎么不笑了?”
“是吗?”他抬起一个笑,依旧慈祥。
“……嗯。”
“不是她说,我都得问了,哎哎,莫都尉?原来你就是莫都尉,”卫瑾和的一只手搭上肩膀,“你怎么,不回家看看?”
莫枭深色不变,“该回家的时候,自然回家。”
卫瑾和手一拍,“要我说,你就该现在回家。”
莫枭抬眼。
“……呃,嘿嘿,我就这么一说。”卫瑾和收回手。
可没过多久,他又靠上去问,“咳,那个,你要是遇上了麻烦,尽管和小爷,咳,和我说!”
莫枭闻言,笑而不语。卫瑾和被那眼神看的心里有些发毛,小爷我……有露馅?
身后的卫六擦去鼻尖的灰尘。
前头,又响起了孙薇薇的呵声,“你们两个!发什么疯!”她拧着刘桥的耳朵,拽着谷粲兮的衣襟,眉毛竖起。
两人的手脚还在纠缠,脑袋往彼此的方向冲。
“哎!看了斗牛,你以为你们真成牛了?”玉子把刘阿桥拽走。
“哼,你放开!我和谷粲兮还没分出胜负呢!”
邓石架走谷粲兮,这小子依旧摆动脑袋,走火入魔似的琢磨哪个姿势更能将对方顶回去……
“谷善兮,干嘛呢!不管管你弟!”
谷善兮没好气的偏头,走上去,一伸手,一跨脚,一斜腰,用力。
“啪嗒——”谷粲兮的背全粘上了草,双眼迷糊,嗯?我怎么在地上?
“斗牛?你斗啊。”谷善兮放大的脸出现在上方,他挣扎着起来,又砸下一个东西。
那味道,臭得呛鼻,“呕——”谷粲兮五官拧成一团,反射性的把东西扔回去。
“咚——”
谷粲兮鼻头发红,在他大叫的前一秒,谷善兮冷冷一瞥,“不是斗牛吗,没牛角怎么斗?”
孙薇薇眼睛一眨,“对啊,来,姐姐再给你们绑上红绳。”她扯下玉子的头绳,用牙齿咬断,准备系上两个小萝卜头的耳朵。
“不要,那么丑!”刘桥大嚷。
“丑?我告诉你,到时候我还要用镰刀勾你的鼻子,用麻绳套你的脚呢!”
玉子披着长发……愤愤的想,我现在就想套着你的脚一路拖回去!
“哼,我可不想赶夜路,你们要是想再遇见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自己拿着牛角玩吧!”被谷粲兮避开后,孙薇薇一甩,红绳落地,玉子忍住没蹲下身去捡。
孙薇薇把人都往前推,回头拽着莫枭的胳膊,“莫老头,快走,就让他们俩在这等那什么穿山甲呀猴子,什么蛇啊野猪,哼。”
“吱吱……”树枝摆动,谷粲兮转动眼睛,对上了一只白毛猴的眼……
刘桥给自己壮胆,“哼,走就走!好汉不吃眼前亏!”说完,两人对视一眼,撒腿就跑。
众人刚刚站立的地方,只躺着两截可怜的红绳,没过多久,“沙沙——”一只小猴子从树上倒勾下来……
“我最喜欢黑巴了,它的力气特别大,其他牛都斗不过它!”
“我喜欢奇山,它特别会拍角!”
“哼,反正最后是黑巴赢!”
“黑巴都七岁了,明年奇山一定比它厉害……”
谷善兮几人一路听着两个家伙叽叽喳喳,步伐加快,离得远远的。玉子邓石两个男孩子搞不明白,为什么侗寨的人都那么喜欢看斗牛,还给它住什么“牛宫”……
卫瑾和抱胸,斗鸡、斗犬、斗蟋蟀……又多了一个斗牛,花样还真多。
等进入茅山,大家的速度慢下来,刘蓼儿要采药,莫老头在一旁指点。
“哎,这是不是灵香草?”卫瑾和动动鼻子,摘下一支带有花果的草,凑近去看。
莫枭点头,看他一眼,“你是如何知晓这灵香草的?”
“嗯……好像是在一本《仁公传》上看到的。”卫瑾和想了想,“呃,我舅舅的书房里也有很多这种草。”
莫枭笑笑,与一旁的众人解说,“灵香草又名芸香、零陵香,会散发一股樟脑与檀香混合的香味,它能辟蠹,最益于藏书。”
“你舅舅书房里的灵香草,是连根带枝叶收下的,用文火烘烤五个时辰以后,再将其放置在书柜,香气数年不散。哪怕有一日香消,只要再用火烘上一烘,便又能香味如故。”
谷善兮与谷粲兮心一动,蹲下身子开始拔草,家中不仅有阿爹阿娘留下的一箱书与札记,还有大哥这个爱书之人在。
“仁公是谁?很厉害么?”孙薇薇对草不感兴趣,却从未听过仁公,还有人给他写传呢。
莫枭将解说的机会留给卫瑾和。
“仁公啊,他呢,是前朝的一个皇帝,就叫周仁,是周太后与一名颇有才学的文官成亲后生下来的孩子,也是肃太祖周皦的异母弟。”
“肃代宗的亲生父亲谷旄,可不只是一位颇有才学的文官,而是至今都为太学博士们称赞的圣贤之人。”莫枭直起腰,如何能将那样的贤者称为颇有才学?
卫瑾和心虚,“哎呀,你这样说,那大家不就都觉得他儿子也会很聪明嘛。”
莫枭了然,看来自己这表外孙,与不学无术这词,靠得挺近。
“那他为什么能当皇帝?”玉子问。
“嗯……好像是,周皦死后,他的儿子也死了,那会儿皇孙才刚出生呢,宗室子弟又都没有治国之才,于是周太后就让自己的小儿子做了代宗。”
“那干嘛要给他立传呢?”孙薇薇还是没听明白。
“呃,因为他在位期间,做了很多有利于社稷的大事。”
比如呢?
卫瑾和也在想。
“莫老头,还是你说吧。”谷善兮翻了个白眼,转向一侧。
“呵呵,肃代宗啊,你们可知珉州原来叫什么?那是我们原国与谯国都没法管的地盘,肃代宗只用了一年,就将它收入囊中……”
“东湾原本没有商船,更无客船,是肃代宗让那儿热闹起来,盘州因此富裕,如今从滨州去往中州也只需一月……”
“若有机会,你们可以去芜城看看,那是原来的肃京,代宗营造,城墙坚硬、雕梁画栋,内有耕田活水、外有绵延千里的护城河,哪怕封城一年,也可自保无饥苦。”
“最重要的是,他是唯一一位做到了以仁治天下的皇帝。士人学宫林立,武人知孝守节,百姓减去了重役之苦,有余粮有宽衣;长平九年的那场大瘟疫,他亲率太医院众臣前往雷县,在县郊住了整整三年,直到平息后,才班师回朝……”
……又是一幅先生模样,卫瑾和叼着一根草,一屁股坐下,手往后撑,管他肃代宗原代宗,反正与我不相干。
“他可是皇帝,万一染上瘟疫怎么办?”
“可若不是他,雷县及其周边的百姓不会安守家园,瘟疫会被人们带到所去之地,那时,就不仅仅是死千人了。”
在历史上,任何一场那样的瘟疫,都会蔓延数十载,夺去的,往往是上万条乃至数十万条性命……
思及此,一道身影又缓缓出现——一位总是在夜里捧读《仁公传》的红缨将军……
莫枭心中一痛,包裹着银匜的荷包,就仿佛是父亲如影随形……二十七、四十九,二十二年弹指烟灭,可我怎么还能将父亲的音容笑貌记得如此清晰?
仁公,《仁公传》……是父亲在念书吗?是父亲又重新坐在我身旁吗?
黄沙漫漫,铁甲寒,乱眉青丝入斜阳,谁人独高歌?
“下马入秋田,与百姓共丰收……清牢狱、化旧民,二十二载春秋数家村,数家村……”
……父亲,您可失望?
……父亲,您可对阿枭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