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柴斜立,火苗“嗖”地一下蹿上空中,人群沸腾,孩子们在长辈的叫声中光脚撒欢,围着圈跑。
老人家们坐在鼓楼坪上,咧开了嘴,风雨桥上人来人往,有穿百鸟衣、带着古瓢琴的苗家男女,有背着黄泥鼓、红衣红头布的瑶家小子,还有牵着孩子、戴绣花勒额的壮家姑姐,更多的,则是穿着简洁、蓝裤蓝衣或白卦蓝带绑鞋的侗家少女。
寨里的人纷纷上前接引,唱着迎客歌与相识的人拥抱,又端去油茶,主客尽欢。
很快,整个寨子都沸腾了。四面八方,涌出人来。先是力气大、瞧着老道的寨中老哥哥,大约有八九个人,一人扛着一个将近三米的大家伙,上头四个大竹筒,每个里头插有两根细竹,在它五分之二高的地方,那些细竹皆穿过一个细嘴大肚的长竹筒,再延伸出去。
老哥哥们的后头走着一些人,笑嘻嘻地打趣,帮他们扶着大家伙的脑袋。
而后,盛装打扮的姑娘们从家里出来了。在人群的注视下,一个个怪不好意思的。两串银珠挂脖,云纹龙凤银项圈垂胸,腰上绑起了四方银衣片,坠着的碎银挂叮叮当当。
头上也插起了银冠、银梳,四层银饰就如同那小巧精致的梯田,在月光下一闪一闪;银耳环圆圆的,如香糯似铜鼓,远远瞧着,将他们的面容衬得更为明艳动人。
翘头花鞋踩着地面,银铃如浪,拍打着在场的少年心。
长辈们高兴地笑着,指指点点,瞧,这可是我闺女,那银饰,要么是祖上谁谁谁传下来的,要么就是咱家里给她新打的。
男孩子们要出来了。一张张脸朝气蓬勃,意气风发,如曦如晨,个个都肩着一把芦笙,或大半个人高,或只有半米。有嬉笑兴奋的,已经在人群里吹起了芦笙。众人当然给面子,喊着好,起着哄:再来一个!
就这样,在少年们从家里聚集到鼓楼前的时间里,热身比赛就已打响。
……
下头热火朝天,谷善兮这儿也在忙活。
一眨眼,一位壮家小姑娘出炉了,一顶绣花无顶遮额帽,朴素的蓝布衣,牛头绲边裤,檀阿婆为她挂上一个长条彩绣包,流苏在包底轻晃。
谷粲兮和刘阿桥也做一样的打扮,只是将颜色换成了黎黑,两个家伙指着对方笑。
孙薇薇穿上一件百鸟衣,这是许多年前颉额的阿婆亲自做的,是为了让外孙女能美美地回舅家过鼓藏节。
百鸟衣顾名思义,蚕丝绣百鸟,里头是一件蜡染的靛青长衫绣衣,背、肩、袖口、前胸、后背、前后处共有七大摆片,摆片上用马尾绣、辫绣、堆绣等数种苗家秀法,勾起红绿蓝三色,串成纹样铺满衣裙,明黄丝线深埋浅藏,带来了华美与异彩。
孙薇薇穿上后,跳起来四处显摆,眉开眼笑。明眸皓齿、如丹如碧,只要忽略她那一脸臭屁的表情,可还真真是一位明媚俏丽的大姑娘,叫人移不开眼。
这份美丽让玉子不由自主地有些脸热,明明之前还是个不修边幅的野姑娘,怎么一眨眼就……有些好看?
谷粲兮刘阿桥都在赞叹,刘蓼儿也不吝夸奖,谷善兮点头,这一身,总算没辜负那张脸。就连卫瑾和,都忍不住多瞧两眼,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看了看谷善兮,啧啧,果然,毒蝎子就是毒蝎子,天上百鸟,地下毒蝎,这蓝色配得好。
尽管,他自己也是一件朴素衣服,黑头巾,黑鞋子,浑身黑漆漆。
岁阿森提着自己的百鸟衣出来,递给了玉子……没办法,只有这件了。
邓石稍矮,更壮,穿了一件蓝中带红的水族服饰,突然,小声地说了一句,“你更好看。”
噗嗤,谷善兮站在刘蓼儿身边,遮住眼睛,止不住笑。不对,我这额头才刚好呢,可不能再挨打,放下手,改为一个劲儿地朝旁边的姑娘眨眼。
刘蓼儿更纤细,檀阿婆给她改了一件自己儿媳妇以前的衣服,里头是一件无袖亮棕背心,下头一条同色百褶裙,外罩一件白色素长衫,一条宽绿腰带,蓝布条绑长袜。膝盖在外边露着,让她有些别扭,听了这话儿,羞得撇过脸去。
小萝卜头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其他的人就……
“咳,好看好看,当然好看。”玉子扯着嗓子,端着个红脸蛋打趣两人。他那件更偏黄色的对襟立领大摆百鸟衣一上身,扣好扣子,嘿,全屋子里,除了孙薇薇,就他最亮眼。
哈哈哈哈哈哈,谷善兮在心里笑翻了,唔……所以说,传承百年的花桥真是名不虚传。
岁阿森将绳子给他们系好,拿出自己和妹妹的面具。然后,就像小时候自己偷跑的那样,让大伙儿从吊脚楼西北侧滑了下去。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做“贼”,偷偷摸摸里生出了乐趣。卫瑾和捡起一块石头,往守在门口、眼巴巴望着寨口的少年扔了过去。
你哪儿玩得过从小练到大的孩子呢?十几颗石头飞回来,谷善兮差点儿被卫瑾和的狼狈身形撞倒。
卫瑾和扭头一个鬼脸,露出十颗牙。
“……”谷善兮追上去,边跑边砸……
“哎哎哎,不能朝里扔。”她被一个“”同族”阿叔拦住……叽里呱啦,听不明白。
卫瑾和在回头,那小眼神可真欠打,然后,挑衅一笑,扎进了跳舞的人群里。
谷善兮磨牙,想捏碎手里的石子。
八个人都被冲散了,但都在鼓楼面前的人海里。这时,许多少年少女也戴起了面具,与谷善兮几人不同,他们是要借此去接近心上人的,毕竟,这样被拒绝了,也不算丢脸不是?
而戴面具的孩子,大多是淘气的,想要恶作剧,比如将哥哥姐们推到一起,比如捉树虫撒人衣襟……这样被抓到了,顶多背上挨两巴掌,屁股不开花不是?
芦笙不停,大风穿过管内,呼啸上天,发出洪亮的低响,小芦笙的曲调更高,更欢快,随着少年的舞步变换。
人声鼎沸,两对两对的人被挤到了最内圈,那欢呼声就要将瓦顶掀翻。
“喂喂喂,你去不去!”孙薇薇的脸跑得红扑扑的,兴奋地问玉子。
“你,你小声点!”
“哎!不就是跳舞吗!”
这……这是一般的跳舞吗?玉子腹诽。
……小姑娘脸要沉下去了。
“得得得得……”玉子的眉头皱得……那模样,不知受了什么委屈。
嘁,孙薇薇可不管,拽上人就钻进去。
“呃嘿该吉哟嗬呃嘿……哎——哎久………”
“……咿嘿咿哎呃嘿嘿呃嘿嘿哎呃嘿……”
脑袋随着歌声摆动,谷善兮踮脚张望,孙薇薇俩进去了,刘蓼儿也进去了,嗯,她摸摸下巴满意地点头,却没看到一旁戴着面具的几个孩子。
“喂!”
待谷善兮反应过来,已经被推进内圈,里头可就她是一个人啊!
“哦吼!吼——”拍手鼓掌的、乱喊的、幸灾乐祸的……那笑脸晃花了她的眼。咬牙切齿,姐姐我要出去!
谁会答应呢?
没人答应嘛!
“哈哈哈哈哈!”卫瑾和笑得最大声。他计上心头,迈出条腿,毒蝎子,叫你咬小爷!
卫小爷啊卫小爷,您怎么那么蠢呢?人家不咬你,不是还可以掐你衣服里的肉,再扭上几扭嘛!
“哦哦哦——松手!松手!”
两个人跳舞,怎么能松手呢?谷善兮弯着眼。
守在风雨桥边的卫七拍腿,幸灾乐祸。卫六皱着眉头,严肃抱胸。
篝火热烈,将夜晚延长,载歌载舞中,岁阿森高坐廊沿,身边躺着阿爹亲手做的芦笙。如今,自己最为熟悉的乐器,已变为木笛与叶片……
明月如水,为寨子镀上薄银,尽欢过后,老人们赶着孩子回家了……
许久,只有鼓楼中柱下,炉火依旧,歌声隐隐……
“……我们一起去放牛,踏过溪水中石头,涟漪还未消。我们一起去放牛,并坐山间翠草芳,绿地有迹留。我们一起去放牛,你侬我侬牵汝手,掌心留温柔。如今独自去放牛,往日山径不见郎,相思挂心头……”
侗语唱和,谷善兮的汗刚刚干透,趴在南廊问,“他们怎么不休息?”
颉额看过去,脸红。
岁阿森回答,“汉家嫁娶讲究门当户对,大多由父母指婚;但在侗家,都是靠自己在歌堂或鼓楼的对歌里,找到意中人。”
这样直白的话,绕是谷善兮脸皮再厚,也泛起粉色。
可卫瑾和却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表情夸张,“哟嗬!”这毒蝎子还会脸红?莫非……哈哈哈哈!
卫七叹气,主母说得对,有时候,小主子可不就是个简简单单的小傻子……
夜入子时,歌声也逐渐褪去,许多人已进入梦乡,整个寨子,只有祠庙内烛火晃动……
“莫都尉?”
莫枭终于抬头,鸡骨卦的结果还摆在地上,是吉。
“父亲,是如何……离开的?”
“勇生也查过……因此丢了爵位。”萨金花顿了顿,还是决定解下一个荷包。
这么多年过去了,无人知晓里头装着什么,只知道这荷包从未离开过她的身边。
“那日和勇生一起去的阿灵,是我们寨子里的巫人,大夫问诊、开药、喂药时她都在旁服侍,这是有一日,她从莫将军那换回来的。”
“那时,她只是觉得不对劲,有人说银器能验毒,就直接将大夫拿来的那套木灌药器扔了。阿灵怕有人做手脚,我们就用纯银仿造了一个换进去。她还多次提到,那屋子里总有股异香,极淡,这些年我将它天天带在身边,闻着闻着,竟也好像闻见了香味。”萨金花有些自嘲地笑笑。
“但巧合的是,在银匜被换的后两天里,莫将军的身体就恢复了不少,可谁知,第三日就……然后,所有的东西都被封了。”
莫枭抿唇,接过荷包,这是一只极其精美的银匜,小巧,一手便可包裹。
“谢谢。”
萨金花摇头,挪动嘴唇,还想说些什么。
莫枭来回抚摸着这只银匜,他依旧低着头,指尖想要记住每一寸触感,“……我答应您。”这承诺,不知究竟是对着萨金花,还是自己,亦或只是神龛里远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