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养过狗么。
宿舍楼天台门后,翟尧坐在石阶上,听到这句突如其来、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找不到边际。他斜睨过去,原本站着看情形的陈一翰为了接近翟尧而半蹲下来,门外射进来的阳光微弱,堪堪照得到一小寸门槛,因此陈一翰是藏匿在阴影之下的。天台无风,好好的白天没有经过太阳的恩惠景象就如同幻境,时间是被冻住的,连云都似乎静止了。一切都像失去了生气,被画在油画里了似的,莫奈都无法用自己高超的绘画技巧重新给这片天上色,至少……得有光。
可没光。
翟尧明明和于完薇只隔了一堵墙,跨过门槛就能拥抱。但谁也没迈出任何一步。翟尧的手微微颤抖,他每点燃一支烟——那黑暗角落里最亮的点点星光,就仿佛可以听到于完薇沉重撞墙的一阵又一阵的声音。刺痛他的鼓膜,他的心脏。他挽救不了。
他软磨硬泡过,暴力美学也用上过。于完薇像是要在天台驻扎了一样,失魂空洞地睁大眼睛看向地面。由于实在没办法让于完薇离开高地,翟尧只得打电话叫辅导员和心理老师上来劝导,结果众人皆到的时候,于完薇人却没影了。手机留在宿舍,大活人无端端失踪了。那时刻翟尧才意识到什么,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点。
夜晚,警察在于完薇的宿舍楼下持着手电筒兜转。翟尧则意识坚定地返回到于完薇的房间。23点3刻,于完薇果然回来了。室友们都去做笔录,于完薇一人蜷缩在被子里,沉沉地睡去,连灯都没开。
翟尧坐在床沿替她盖紧被子,发现根本不需要,于完薇跟个受伤的狐狸般对没有安全感的事物充满警惕,她自个将自己用被子围护地很好,被子像是她在世间仅有的唯一屏障。缩在里面就是躲进了一座伫立着的城堡。
门虚虚张开了一半,透进了片走廊常开的白光。翟尧就这么背对着光线,表情埋藏在黑影里,直至警察走上前来。此刻警察才发现翟尧有多么憔悴,血丝挤满了他的眼睛,皮肤都显得差了很多。更多的是那一种无力感。
翟尧生来就带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骄傲里渗透着处人为事的谦虚。他对自己的人生以及未来充满信心。他生活在北京市海淀区,这个高校如林的圣地,快节奏的生活速度一向占据主流。所有人都在争,都会被压力压得喘不过气。
小学四五年级,记者采访各中小学生未来的理想。
陈一翰:“我想成为一名律师!”
彭子仁:“我想做天文学家!”
狗哥:“理论物理学家!”
…………
唯独翟尧与其他人截然不同。他面对镜头,笑得有礼貌且柔和。
“我现在不知道未来会做什么,但我知道我有一手好牌。”
记者握着麦克风的手都不自觉地顿住,想为这个没大没小随随便便把大话说出口的男孩点个赞。他采访过上千名儿童,只有这项答案使他印象深刻。
翟尧对什么都有计划,什么事情心里都有底。
于完薇却让他整个人懵了。
有一款游戏是天上会掉下许许多多的黄金或者糖果,人会在地上通过左右移动来想方设法接住。翟尧始终接不住于完薇抛下来的这些黄金,他跑得累得满头大汗,手里却空无一物。
就是这种失落感。
一个女孩给了他人生观的暴击。
你。
救不了她。
“你有养过狗么。”
陈一翰见翟尧逐渐发起呆来,重新唤了一遍。
这句话语气不轻不重,依然没能很好地将翟尧从回忆里唤醒。而是指缝间的火星燃到了肌肤,烫着了手翟尧才冷不防丁地清醒过来,踩灭烟头,丢到脚边的三只燃尽烟头的堆里。
“你说什么?”
“我养过一只狗,它叫Ben。是妈送给我5岁的生日礼物,是只大金毛。Ben那时候实际上是条小金毛,刚刚出生没多久。”陈一翰讲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似乎Ben就在他眼前朝着它温暖地微笑,“跟其他只会玩狗不会养狗的小孩不一样,我对养狗很有一手。帮他洗澡,帮他除虱子,检查犬类疾病……我都有一套。每天我都围着它照料着它,一点都不觉得疲惫……”
陈一翰眼睛微眯,鼻尖的酸楚惹得眼眶微微被泪水浸润,他苦笑:“它每天都会对我笑,跟我玩游戏。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我命令它坐在地上,然后我走得很远很远,又不允许它追过来。让我同学叫它跑,它不跑。我一叫,他就百米冲刺一样朝我奔来,激动得尾巴都在乱甩。我被它扑倒的那一瞬间,我同学向我投来的羡慕的目光,让我明白这狗子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翟尧的头始终靠在墙壁上,仅凭一点重心支撑他所有身躯。他累到睁不开眼,胡茬冒出了许多,黑黑的冒在上唇上方的皮肤上。他尽力用细小的眼缝看清陈一翰,看他难得的柔情时刻。
“我不理解抑郁症的人,他们是想死啊。想结束自己的生命。”陈一翰说到重点,“如果你拼尽全力、付出一切地去照顾一只狗狗,它却天天耸拉着尾巴望着一堵墙想自杀。你会有什么想法?”
翟尧嗤笑着,他清楚这时候他不该发出类似嘲讽的笑声,可是他太累了,只能从牙关里咬出几个字:“想哭。”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样的一种情感。狗狗的思考仅局限于低级思考方式,但它们始终在努力活下去……因此我总感觉狗比人要有良心。”
“人不能为了别人而活,而且人也不是狗。”翟尧用沙哑的声音提醒他。
“我知道。但我只是这么觉得……”
狗总是要比人有良心。
咚的一声,于完薇在天台上,以头相撞水泥墙,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与此同时,翟尧冷哼一声,伴着讥讽的笑容缓缓阖上了双眼,也不知道是在讥笑自己还是在讥笑陈一翰说的过去。
咚——
——
“你干嘛?!”陈甘聃捂住了脑门,吃痛地远离于完薇。
这一撞可撞得不轻,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于完薇气鼓鼓地看着陈甘聃,眼中溢满不悦。
她的语气平静沉着:“我不想跟你聊这个事情。我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时机不到。”
陈甘聃一边揉着头一边咬牙切齿地笑着:“是么。”
“我从来都不想承认自己有抑郁症这个病,因为这个病,我一直都看不起。现在似乎抑郁症成了一种潮流,一种时尚。身边的每个人都可以手舞足蹈地嘶吼咆哮声称自己有抑郁症,能不能拜托大家对自己好一点……你懂吗?”于完薇同样以咬牙切齿的神情回应陈甘聃,目光中带着阴鸷和忧郁,“我一点都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仿佛又回到了初遇时,被黑色定制衣料包裹住的少女穿过人潮人海,无畏且冰冷地直视陈甘聃的眼,像是要剖取他的心脏。只不过现在的眼神掺杂了些许仇恨,恨陈甘聃旧事复提,还将恨意推向给她。
她向来不是喜欢吃瘪的女人。她明清事理,很少道歉。更不愿意为这个“破事”道歉。
“知道吗?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后一句话于完薇的语气像断了弦般没有了重量,轻轻的,恍若吟诵摇篮曲,“我不想把这个病当作别人不许伤害我的挡箭牌。我也一点都不希望得这个病。”
“我直到现在都想活着,只是我的内心深处却想死。”
夜风袭来,吹散了服帖在肩上的长发,于完薇呈现出的姿态是半跪在长长的石椅上,因为这本来的姿势是就着亲吻的动作的。她的表情接近愤怒,却又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许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恢复了正常的坐姿,神情也过渡到平常一样清清淡淡的样儿。
只是好像更冷了,眼底透露出满满的不信任和倦怠。
“我明白了。”
陈甘聃说。
“你明白个屁。”
于完薇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