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盛中文网的停车场上，横七竖八的停着各地开来的私家车。车里装的是小说稿，把车身压得很低。车外的地面上散落着无数被撕碎的合同，风一吹纸钱般飞舞，害的大家都不敢开窗。停车场外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通道，万盛中文网就在通道的那一边。朝晨的太阳光从镂空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前台外面晃动着的几顶太阳帽上。

那些戴太阳帽的大清早开车出来，到了网站，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前台占卜他们的命运。

“死后五十年内版权归万盛”“写的不好随时换第三方接续”网站里的客服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太阳帽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三月里，你们不是还口口声声保障写手著作权么？”

“随时换第三方，那我们岂不是和枪手没差别了？”

“哪里有变得这么离谱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各处的稿子像潮水一般涌过来，过几天权益还要跌呢！”

刚才地板油开车犹如下赛道似的一股劲儿，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今年因为YQ，不用打卡上班，颈椎病也不来作梗，一晚上能多码这么三五千字，谁都以为该透一透气了。

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课兆！

“还是不要签的好，我们开回去放在家里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愤激的话。

“嗤，”客服冷笑着，“你们不签，网站就枯竭了么？各处地方多的是枪手、新人，头几批还没入库，AI写作系统都快要问世了。”

AI写作系统，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卖那已经运到停车场的稿子，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卖呢？房租或房贷是要交的，为了换手机，换电脑和吃饱肚皮，花呗欠下的债是要还的。

“我们改到手月去签吧，”在手月，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客服又来了一个“嗤”，玩着手中的王者说道：“不要说手月，就是开到贝塔斯曼去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此刻起的合同就是‘死后五十年’‘不行随时换人’。”

“到手月去签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手月要过两个省，申请十几个通行码，万一有点啥得隔离十四天。”

“客服大大，能不能照顾点我们？”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照顾你们，说得容易。我们这网站是拿本钱来开的，你们要知道，照顾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谁肯干？”

“这个合同实在太不利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双方关系从合作改成‘聘请’，但又不签劳务保障合同，不给缴社保公积金……”

“大大，就按之前的老合同签吧。”

“巨巨，写手们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一位客服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利益少，不要签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啰嗦做什么！我们有的是钱，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你们看，停车场又有几辆车来了。”

三四顶太阳帽从石级下升上来，太阳帽下面是深度熬夜的苍白的脸。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夹克衫的肩背上。

“听听看，现在什么行情。”

“大变脸，死后五十年内版权归万盛、写的不好随时换第三方接续！”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后备箱的小说稿可总得卖出；而且命里注定，只有卖给这一家万盛中文网。网站里有的是钱，而干瘪的银行账户正需要钱。

在文采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脑洞深和浅的争持之下，最终停车场的后备箱个个敞口朝外了；车身浮起了好些，如纸钱般飘荡的废合同也暂停了飞舞。太阳帽朋友把自己码出来的稿子送进了万盛中文网的柜台，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笔稿费。”

“大大，直接VX，或者ZFB，不行么？”稿费只有网银一条途径，好像又被他们多拐了个弯，怪不舒服。

“十八线DS！”夹着一枝烟的手按在手机上，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网银不是钱啊，谁克扣你们一毛一分了？”

“那么，帮我换成中国银行吧，我注册的卡挂失了。”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你注册时填的什么，现在系统就走什么，有问题自己去解决。”

举手之劳也不肯帮，这个道理弄不明白。大家看了看手机上接到的银行短信，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敲过章的合同塞进了夹克衫的空口袋中。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万盛中文网，另一批人又从停车场走过来。同样地，在前台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入夏以来望着厚重的书稿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白白的A4纸送进万盛的文件柜，换到了一条银行入账的短消息。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太阳帽朋友今天开车出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N95口罩用完了，须得买十个八个回去。消毒酒精也要带几瓶。陈列在橱窗里的华为P40 pro听说可以满1000减100，女朋友早已眼红了好久。难得天照应，一晚上能多码三五千字，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谁说不应该？房贷，车贷，花呗，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

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当，当，当，——机械键盘刮刮叫，四百一把真公道，大神们，带一只去吧。”

“大神们，这里有各色腰椎颈椎贴膏和防脱发用品，特别大减价，两件八折，三件七折。”

硬件、医疗商店的店伙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大神”，他们知道惟有今天这帮人的口袋是充实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颇费思量的踌躇之后，写手们把刚到手的钞票一笔笔转到了店伙手里。接着，他们在路边约了个啤酒龙虾。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你端起酒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死后五十年版权归万盛，真是碰见了鬼！”

“真是网文之死——这次不战斗，下次还有战斗的机会吗？”

“不要让资本控制我们的文化和创作。”

“至暗时刻，你我都是历史的亲历者！”

“转平台吧，我就不信天下乌鸦都是黑的！”

“我们自己租几台服务器搞一个平台如何？”

……

众声喧哗，最后大家沉默了。苍白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码字，到底替谁码的？”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着远处万盛那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码的。”

“我们吃辛吃苦，赔钱借债，码了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版权归我！’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千字二十，我也不想多要。”

“你这沙雕，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网站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

“那么，我们的小说也是拿本钱来写的，为什么要替网站白当差！”

“小声点啊，隔墙有耳。”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外面斜溜。

“怕个卵，劳资吃亏了还不能吼两声？”

“哎，是要注意，据说这话题在WB热搜上快找不着了。”

“传闻有几个大神，已经开始反水给万盛洗地。”

“反什么水哦，他们高高在上，什么时候会为我们说话了？”

……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走回停车场醒完酒，各自开车各家。

停车场上冷清清地飞舞着少许凌乱的纸片。

第二天又有一批车来到这里停泊。网站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保不准会在其他网站陆续上演，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