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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冷了,章台的天被彤云压得沉沉的,偶有一两阵秋风吹过,卷积着地上行人落下的牛皮纸张,擦着地往角落里滚去,萧条而冷清。

入了夜,街上更是少人行,阿宁站在客栈窗前,打量着这屋外瑟缩的秋色。她在等,只消过了今年,明年必定会是另一番天地。

“主子……”青悠轻轻唤了一声,将青黑色外罩罩在阿宁肩上。

“公子传来消息……人找到了!”青远青悠都只认阿宁一个主子,对于萧然,他们像萧宅其他人一样称他公子。

阿宁听见此言,才将窗户合上,转过身来:“在哪?”

“江南西道,邵州……”

“邵州?”沉默两秒,阿宁抬起明媚的眼,望着青悠:“传信回去,让青远十日后从岳州启程,抵达洞庭等候消息!”

“是!”

其实从章台到邵州,本可以不用折去洞庭的,但阿宁的事,萧宅的所有人都没有过问的权利,自然也包括青悠,但渐渐地青悠也就习惯了。

见阿宁不说话,青悠立刻退了退下。

只是一开门,门口却立着一人,青悠不由自主哼了一声,阿宁循声抬头,目光中带着几分探寻。

青悠朝旁边让了一步,站在门边的唐琪进门后,青悠立刻出去,将门带上。

“找我有事?”阿宁寻了个就近的座位坐下,先开口。

倒是唐琪,踌躇好一会儿才出声:“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过红药……”

“哦?”阿宁嘴角一扬,语气中却不是讶异,倒像是故作惊奇:“唐少侠何出此言?”

“行刺庄凌是我一人的主意,不关红药的事,姑娘有什么都可冲着我来……”

“你以为我会信?”阿宁的语气淡泊中带着讽刺,懒懒的,却有着瑟瑟的冷意。

“信不信由你,但在下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唐琪尽可能的显得硬气霸道些,但关心则乱,他目光中的担忧以及对结果的不确定准确地让阿宁捕捉到了。

“呵呵”阿宁只是笑着,不说话。有些人,只是笑着,却让人心里发毛,阿宁就是这种人。

唐琪望着阿宁脸上那似有似无的笑意,心里莫名的有心心虚,只得用怒意来掩盖:“你笑什么?”

“笑你!”阿宁不带一丝掩饰的开口:“既然你喜欢她,为何不带她离开那肮脏的地方?”

“我……”

“她不愿跟你走?”阿宁声音中带着一分的疑问,七分的笃定还有两分的嘲讽。“原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阿宁说的是实话,唐琪不止一次给红药说过,带她离开,甚至还帮她赎了身,可是红药却不愿离开那是非之地。

说完她径直站起来,一步步逼近唐琪:“你既没本事带她离开,又赢不了我,有何资格要求我?”

唐琪被阿宁堵得说不出话来,气结得直跺脚:“你……”

阿宁定定地望着唐琪,目光中的凌厉逼得人不敢直视,连带着语气也凌厉了几分:“你要是能把她带离醉红楼,走得远远的,我想做什么,自然也无从下手,你什么也做不到,却跑到这儿让我手下留情,不觉得可笑?”

在阿宁的意识里,弱者从来没有话语权,她也是秉承着这个思想,一路走到了今天。

“既然如此,唐琪告辞!”唐琪气愤的夺门而出。

“站住!”阿宁冷冷一喝。唐琪不自觉停下脚步:“我给你三个月,若是三个月之内,你能带走红药,从今往后我定不会在为难你们,若是做不到,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阿宁望着他的背影,目光晦涩不明,人还不错,就是手段差了些。阿宁如是想。

……

阿宁目光飘得很远,回过神来,眼中却是少有的柔软,她抬起手中的笔,蘸着青瓷里盛着的大红釉瓷燃料,一笔一笔细致的给手中那支木簪上色,许久悠悠飘来一句似有似无的话:“好……我给你留一朵,红色的”

这个世上,阿宁没多少在意之人,而在意阿宁的更是没寥寥无几。

可是她那满目疮痍的人生,终归还是碰上了一些好心人的。

月清冷的挂在天边,阿宁提起笔,踌躇再三之后,在那张素白的宣纸上行云流水的落墨:“吾离开继康半年有余,居住之地偏远,消息闭塞,然不日听闻贾府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拿下此次茶叶采办权,阿宁在此恭贺公子!”

寥寥几句,算不得关怀,结尾落款处阿宁却工整地署着:“岳州萧宅阿宁敬上”

贾府此次采办茶叶,一定是会前往安州,阿宁这么明明白白的写下萧宅的地址,意味显而易见。

她要试探,试探贾铭的态度。

很多事情筹谋已久,是时候该开始了。

时值九月初九,重阳如约而至,从雕花轩窗往外望去,天上的月亮如弓箭睡卧于天际。

通明的灯火,阵阵的软香,醉红楼一向是个销金窟,阿宁盯着天上那弯月亮,背对着红药,但话却是对她说的:“你这儿看到的月亮,似乎比别处的亮!”

红药一愣,起身略着了一杯菊花酒,递到阿宁面前:“阿宁姑娘,重阳佳节宜言饮酒……”

阿宁转过来,细长的手指慢慢接过酒杯,深深的看了红药,许久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酒……”阿宁将杯子放到桌上,从袖子底下拿出那支做好的簪子,甚是随意的递过来:“姑娘的酒自然不能白喝!”

“给我?”红药看着那支透着釉光的簪子,有些不确信。

“莫不是红药姑娘嫌弃?”

红药踌躇再三,伸出手接过,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发现这簪子竟然是木质的。很久以前,红药也很喜欢这种木质的发饰,可是已经很久没亲见那个故人做了,她迅速将目光从那支木簪上移开,害怕想起那些过去很久的事,但语气却不听话的哀伤起来,虽然她说的是:“不!很精致……”这样一句赞美的话。

她见过别人做过簪子,这是个精细的活,光是上面的花饰雕刻下来就得很长时间,那时她想着,也只有这种礼物最能体现送礼者的心意。可是后来她才知道,这个世界有心的人很少,有钱的人很多。

“喜欢就好!”阿宁慢慢坐下,拿起桌上的小吃轻轻咬了一口:“明日我会前往洞庭湖,听说那儿风光甚好,不知红药姑娘是否有兴致一起前往?”

“洞庭湖?”红药的声音有些顿挫,和她平时的温软细语不同,显然有些兴奋,但眼底的光芒在下一刻便灭了。话语也恹恹的没了方才的兴致:“那儿风光确实不错,不过我就不去了,红药在此愿阿宁姑娘旅途愉快!”

阿宁移开目光,没理会红药简单明了的拒绝之意:“明早辰时我会让车夫过来接你,你自己准备好!”她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坚决。

“可……”红药刚想反驳,抬头看到阿宁撑着的头,不知为何竟然不自觉改了口:“好!”

接着是两厢沉默,红药突然想起,阿宁给她说过今儿要去潘阳湖,便问了一句:“不知阿宁姑娘今儿前往潘阳湖感觉如何?”

“好,很好!”阿宁嘴角的弧度弯弯的翘起,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红药总觉得阿宁的笑意中带着阴诡和妖异。

对于阿宁,红药算是一点也不了解,唐琪叮嘱她,让她离阿宁远一点,说阿宁这个人很危险,这一点红药无可否认,阿宁这个人太过清冷孤绝,一般这种人心里是没有多余的感情的,但红药却总觉得阿宁对她的态度难以捉摸,明明不认识,可是却感觉得到阿宁对自己有种莫名的关心,而且那种关心是隐隐的,不着痕迹的,却是真实的。

夜,慢慢深了,阿宁站在窗边,清冷的月华倾斜在她周身,她的发,披着,在月光下仿佛浸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更露。

从章台到洞庭,一路上走走停停她们用了近五日的时间,到达洞庭青远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阿宁却并不急着去见那个她早就吩咐寻找的人,而是租了一只画舫,载着红药悠闲的泛舟于洞庭湖上。

青远和青悠跟着,一句话也没说。

立在画舫船头,阿宁目光略带幽深,望着这寥廓的洞庭水,红药的目光比她的更深邃,可是红药看着看着,突然沉沉的冒出那么一句:“原来洞庭也不过如此!”

阿宁蓦然一愣,目光骤然有些哀恸,只见她默然走进画舫里取出一张七弦琴,坐在船舷之上手指搭在琴弦,琴音从她指尖缓缓流出,虽然手指略显生涩,但琴音却异常的缥缈,和着悠悠洞庭水,莫名的哀怅。

红药听着,眼神蓦然的凄凄然,她恍惚中猛然抬头,望见阿宁那张清冷卓绝的面容,一怔,嘴角却慢慢挂着一丝笑:“原来阿宁姑娘还会弹琴……”

阿宁手指并未停下,依旧埋着头,盯着琴弦,却答着红药的话:“并未正经学过,只是听得多了,也便会了!”

“《普安咒》……”红药似乎想起了很久远的事:“似乎很久没听过了……”

阿宁没有接过话,但是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红药停顿一番,接着开口:“琴由心生,这曲子,我是万万奏不出这种韵味的!”

不远处的画舫里,广言坐在舱内,听着传来的悠悠琴音,端起酒杯,对面之人目光一直落在阿宁的身上,越听,眉头越是舒展不开,许久才开口:“你觉得这曲子怎么样?”

广言默默回味着,淡淡开口:“我自问识曲无数,但却从未听过如此意境的《普安咒》”

“呵呵!”穆阳冷冷一笑:“不错,这曲子弹得悠远空阔,清明绝冽,佛家该有的悟里面都有,但音韵之间却带着挥散不去的悲愁……”穆阳抬起眼,望着广言,目光带着清冽:“可师妹以前从未摸过七弦琴……”

广言一怔,一言不发地端着酒送入口中,穆阳的意思广言明白,他依旧怀疑阿宁的身份,可是穆阳试探不止一两次,广言也明里暗里调查过,得到的结果都一样,阿宁确实是原来的那个赵宁。

广言反问:“她是不是你不是最清楚么?”

听着广言的话,和阿宁相处的画面竟然一股脑钻入脑海,从以前的单纯刁蛮到如今的清冷深沉,以及穆阳那一剑刺入阿宁肩胛骨时阿宁的咄咄相逼。

“是啊!”停了很久,穆阳才又补了一句:“或许我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要过去打个招呼么?”广言的目光落在阿宁身上。

“不必了,此时此景,她大概不想看到我们的!”

虽说每次见阿宁,阿宁的态度都算是周到,但也仅限于周到,她的目光中永远都带着疏离,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画舫之上,阿宁的琴声并未停歇,红药的目光渐渐蒙上一丝哀愁,在琴音之中,她带着讽刺和悲哀笑着开口:“我是奶奶带大的,对父母最后的印象便是他们拉着我的手离开的样子……他们说,他们去洞庭做买卖,等到有钱了就回来接我们……我就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奶奶过世,我也从六岁等到十六岁他们都没回来……”

阿宁抬着头,望着红药悲戚的眼,想说什么但最终没开口。

红药望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一笑,但笑容却惨淡得让人心疼:“原先有人问我,这辈子最想去哪?我说最想去洞庭看看,那时她和我约定,有朝一日,我们一起踏遍卫国的山山水水,如今我终于站在洞庭水上,她却死了,冰冷的躺在异国他乡……”

阿宁无声叹了一口气,手底流出的音韵又沉闷压抑了几分。“终究如今你还是站在了原先最想站的地方!她想必是高兴的!”

红药站到阿宁身边,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原来那个人,泪水不由得模糊了双眼。

她们之间的约定,如今却只能用另外一个身份,另外一张面孔来完成,不过这样也好。

次日清晨,阿宁推开房门,青远青悠已经候在门口,青悠见阿宁走出,麻利地抖开披风,将披风罩在阿宁身上,阿宁微微留头:“青悠不必跟着”说着,她递过一封装好的信,接着开口:“红药姑娘醒之后交给她,这几日无论她去哪,务必护好她的安全!”

青悠恭敬地退后一步:“是!”

青远跟在阿宁的脚步,屋檐之下,他撑开一把青黑色油纸伞,替阿宁挡住细密的雨丝,小心翼翼地将阿宁送上马车。

从洞庭到邵州说远也远,说近也近,统共两天的路程,阿宁偏偏压成一天半,到达邵州时已是晌午,风雨兼程的赶路让她和青远的脸上都带着倦意。

青远停好马车,微微向着车内小声告知。“主子,前面就是邵州监狱!”然后一只手轻轻撩起门帘,另一只手握着伞,严实的遮住斜吹的雨,等着里面之人出来。

阿宁伸手握住面前的伞柄,青远会意,即刻跳下车跑过去,和狱卒搭话。不小会便回了来。

他从阿宁手里接过油纸伞:“主子,可以进去了!”

阿宁目光一直落在前方,语气十分冷淡:“花了多少?”

“一两银子,外加一支不足十文的玉簪!”

阿宁跟青远说过,这世上从来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只不过是下的功夫不够,知道的不够多。

所以这一次,青远向附近人打听了一下,邵州大牢守门的狱卒在外面有个相好,簪子这种东西,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得了,特别是精致些的。

“学得不错,知道从其他方面入手了!”阿宁的声音依旧很凉,完全没有一点惊喜,在青远的印象里似乎阿宁从来不会感到惊喜。

走到监狱门前,青远收起伞,向着那狱卒行了个礼:“麻烦大哥了!”

那狱卒上下打量了一眼阿宁:“想不到那个妖道还有这么个文质彬彬的表弟!”

阿宁淡笑着应和了两声:“表兄在这儿给大哥添麻烦了!”说着往那人手里又塞了一锭银子。“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狱卒悄悄把银子揣进怀里,带着阿宁进入监狱,重重的在一狱门前拍着“清方子,有人来看你了!”说完,狱卒麻溜地打开牢门:“公子请!”

阿宁慢慢踏进牢内,望着坐在角落,形容枯槁,闭着眼的中年男子,朱唇轻启:“表兄,别来无恙!”

她的声音带着异于常人的凉薄,冷瑟的划过心间。

清方子眼睛蓦然睁开,他望着一身男装的阿宁,带着探寻,最后眼睛定格在阿宁那张清丽绝尘的脸上。

“你……你是……阿……”清方子有些不确定,毕竟他和阿宁不过两面之缘,话都没正经说上一句,算起来他们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他实在想不出阿宁来见他的理由。

“不错,我是阿宁!”阿宁证实了他的猜测,也阻止了他那句要出口的“阿宁姑娘”

狱卒悄悄退了下去。

阿宁细细打量了一番狱中情景,踱步走到牢房内仅有的那一张算不上床的床边,坐下,锦袍披风的端角轻轻落在地面,微湿的披风粘上了灰。

阿宁目光毫无偏移的落在清方子身上:“道长,看来这小半年你的生活过得也不尽如人意呢!”

清方子轻轻一笑:“公子说笑了,这是牢狱,自然比不上富丽堂皇的继康,也比不上你那格调清雅的茶馆……”瞥见阿宁面不改色,清方子想想又补了一句:“听闻公子的茶馆关门了,可见这世间事本就无常,一点不尽人意算什么?”

阿宁自是听得出他话里的玄机,清方子不过是想告诉阿宁,彼此不过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不到哪去。

阿宁却并不反驳清方子的说辞,反倒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句:“对呀!世事无常,想想我那茶馆,好端端的就没了,万幸人没事,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清方子不是想证明自己和阿宁一样吗?可阿宁偏偏要告诉他,他们从来都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如今他们一个在外面一个在牢狱,这就是差别。

说到底,还是阿宁更甚一筹。

清方子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眼睛不自觉的瞪着阿宁:“难道公子千里迢迢到邵州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风凉话?”

虽说他依旧是原先的样貌,但话语之间已经没有了小半年前的那股忧国忧民和自命清高。否则他也不至于在意这些小事,不过那死要面子的劲还是一点也没变。

阿宁闻言,淡淡一笑,语气不愠不恼:“道长,其实在下挺为你不值的,想想你张口闭口天下苍生,如今却被自己最看重的天下苍生关在这儿……”阿宁拉长语气,故意体现出惋惜的意味,她看了看这阴暗的牢房,不咸不淡的开口:“邵州这地方哪都好,就是天高皇帝远的,怕是道长这一辈子都要耗在这狭小的监狱里了!”

“那又怎样?”清方子一听阿宁提到自己的处境,特别是一辈子要待在这种地方顿时怒不可遏。

面对着暴怒的人,阿宁目光依旧看不出一丝波澜,语气却带着几丝惋惜:“我只是觉得,像道长这样的人物,到死都只能待在这种地方实在太可惜了!志士就该扬名立万,而非困于浅滩……你说是不是?”

清方子目光隐隐有些波动,但依旧不松口,不过语气倒是好了不少:“阿宁姑娘什么意思?”

阿宁意味深长的望着清方子,却不置可否的把皮球踢了回去:“我以为道长清楚我什么意思的!不知是不是我自作聪明了?”

清方子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得出阿宁话里话外的暗示,但清方子更清楚另一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看姑娘目的未必单纯!”清方子试图试探阿宁。“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吧?”

阿宁“噗嗤”笑出声:“道长多虑了,如今你身上拿得出什么我看得上眼的东西么?”

清方子面色一沉,让出路:“既然如此,姑娘请回!”

阿宁听了他的话,似乎有些失望的叹了一口气:“本以为道长是不喜约束的!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原来道长喜欢每天被监工鞭打着去干苦力,过着望不到头的日子!吃着连猪狗都不吃的饭菜,和鼠蚁争榻而眠”阿宁冷冷一笑:“修道之人果真就是和常人不一样!”

这里生活的艰辛清方子比阿宁懂,阿宁不必深入细说,点到即可。但若是这份艰辛细化到日夜,再细化到时辰,效果就不一样了,那会让对这一切亲身经历的人产生刻骨的恐惧,那种对于一成不变毫无悬念的苦难的绝望与逃离。

“哦!对了!”阿宁像是想起什么,灿若星辰的眸子盯着清方子:“我大致算了一下,若是道长再活个二十年,便还有七千三百个日夜要在这大狱里度过,折合过来大约八万七千六百个时辰,想必这份清苦道长会习惯的,慢慢熬,道长!你可以的!”

门外的青远身体不自觉的颤了颤,阿宁一向知道人的弱点,更知道在哪个地方踩一脚最疼。

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我们走!”

“慢着!”清方子沉沉一喝,绕到阿宁跟前,逼视着阿宁的眼睛:“你去看过了吧?”

阿宁不说话,眼睛依旧平静无波,清方子上前一步,语气大好,也神气了不少:“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所以想要拉拢我?”

阿宁不知道清方子哪里来的自信。

见阿宁不说话,清方子以为她算是默认了,更是神气:“若果真如此,出去之事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阿宁盯着自以为是的清方子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清方子心里发虚。

“你笑什么?”

阿宁脸上笑意戛然而止:“我笑你蠢而不自知……”

清方子自然知道阿宁笑的是自己,但没想到阿宁却如此的直白的说出来,不留一丝情面,他正想发怒,只是刚说出一个“你……”字,便被阿宁生生堵住了。

“怎么?还奢望其他人会来救你?”阿宁像看一个小丑一样地看着清方子。语气里的嘲弄不言而喻。

“阿宁姑娘不就是其中一个么?”清方子自以为掌握了她的心思,说话也肆无忌惮起来。

阿宁见他这样子,也不再避讳,直接挑明了说:“原先是有这个打算的,但现在……不想了!像你这么蠢的人,救出去想必也活不了多久,与其耗费精力救一个死人,还不如省下时间多喝几杯茶酒!”

阿宁张口闭口之间,已经将清方子说成了死人,清方子本想反驳,但不知为何,竟然被阿宁的话震得有些心慌:“你什么意思?”

阿宁慢慢与他错开身,朝门外走去,只是错身而过的瞬间,阿宁停住,嘲讽的望着清方子:“等到一切如约而至,你觉得那些人会留着你这么个人证指证他们的罪行?”

阿宁说着,顿悟的看了看清方子:“方才是我说错了,道长哪里还有二十年可活?若道长所言非虚,想必剩下的日子应该不足半年了吧?”阿宁的笑更加肆无忌惮,然后幸灾乐祸地留下一句:“好生珍重……”

她的声音如同魔咒,落在清方子耳中。

以前清方子为自证说辞闹得继康城显贵几乎人尽皆知的那些事慢慢浮现眼前,越是回忆,清方子心里越没底。

阿宁嘴角微微扯上一抹冷笑,连声音也冷冷的:“回去吧!道长是修仙之人,不需要我这俗人救!”

好像清方子的生死对她来说本就无足轻重,事实上在她心里本也如此。

阿宁前脚刚踏出牢门,清方子立即抢夺上前,企图拉住阿宁的手臂,但还未接触到,便被青远一脚踢中胸口,滚翻在地。

阿宁慢慢回过头,讶异的望着清方子:“道长这是何意?”

清方子忍着痛,行至阿宁跟前,语气谦卑地开口:“请求阿宁姑娘给我指一条活路!”

阿宁眼底带着浅浅的笑,语气不紧不慢,对于眼前这人的生死她表现的是全然的不在意:“那道长倒是说说,我为何要救你?”

清方子“噗通”一声跪在阿宁跟前:“若是阿宁姑娘肯出手搭救,以后我清方子这条命就是你的!姑娘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

阿宁嘴角微微扬起隐隐的笑,抬起灿若星辰的眸子:“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阿宁朝着青远使了个眼色,青远立即从袖底拿出一支短小的毛笔和一盒盖好的墨砚递到清方子手中,然后只听阿宁淡淡地说:“关于半年前你在继康说的那件事,我想知道全部明细!”

清方子害怕阿宁拿到东西后反悔,立即追问:“那我呢?”

阿宁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语气甚是平淡:“我拿到自己想要的,你自然也会拿到自己想要的!”

“我为何要相信你?”

阿宁淡淡一笑,笑意从来不达眼底:“你只能相信我!除了我,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你这个被流放的毫无用处的人,哦……说不定半年后情况会好一点,那时候你会是一个毫无用处的死人!多加一个死字……”

清方子思索再三,点点头。

阿宁从袖底掏出一个瓷瓶,扔到清方子手上:“三日之后服下!”

清方子紧紧将药瓶抓在手里。

从监狱出来,阿宁直奔洞庭,回去的路上,青远都憋着没说话,阿宁揉揉昏沉的额头,看他顾盼的样子,淡淡开口:“想问什么就问!”

青远看着车里微闭着眼的阿宁,甚是疑惑:“主子,您相信那个道士的话?”

阿宁没有睁眼,脸上平静如水,语气却出乎常人的坚决:“为何不信?”

“主子,您就不怕那道士使诈?若是我们救他出去之后,他不给我们想要的东西呢?”

阿宁轻轻一笑,语气不徐不疾:“他不敢!”

“为何?”青远不解。

“因为他想活着,而我可以让他活着出来,自然也可让他活着再进去!然后在那个地方待一辈子……”

阿宁的语气很平和,可是说出的话却带着戾气,带着让人不由得皱眉的狠绝。

青远不知道,阿宁从来都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她敢这么做必定是因为她有应对突发状况的办法。

这世上,从来都是出监狱困难,进去可就简单多了,特别是对于那种带着罪犯身份之人。

青远望着眼底带着浓浓倦意的人,这几天的赶路他很疲惫,虽说阿宁待在车里,可这么颠簸的马车,想必她也睡不安稳,他不明白阿宁为何这么紧赶慢赶的回去,但他隐隐觉得,这一切都和留在洞庭客栈的那名叫红药的女子有关。

“找个赶马车的替你……”

阿宁刚踏出马车,青悠便撑着伞迎了上来,进入房中之后她将阿宁身上的披风取下,递过来一张字条:“主子,公子来信!”

阿宁将字条打开,几个字映入眼底:“继康贾铭到访!”

阿宁眼底渐渐虚浮起笑意,迅速收起字条,吹开手边的火折子,看着那字条化成灰烬,淡淡的重复着纸条上的名字:“贾铭!”

“咚咚咚……”阿宁目光集聚到门上。

青悠见阿宁没有开口的意思,问了一句:“谁呀?”

“我是红药,听闻阿宁姑娘回来了?”门外之人回答。

“开门……”

门一打开,红药款款进入,坐到阿宁身边,先开口的却是阿宁:“今日在附近逛得如何?”

“很尽兴,谢谢阿宁姑娘!”红药得体的回答。“那阿宁姑娘你的事办得如何?”

阿宁想起今日事,淡淡一笑:“万事俱备……”

红药打趣着添了一句:“只欠东风?”

阿宁脸上笑意更深:“我又不火烧连营,要什么东风?”

“咚咚咚……”屋外又响起敲门声。

阿宁收起脸上的笑意,青悠还未来得及询问,房门已经被推开。

那人一脚踏进来,环顾了一下屋中四个人,目光最后落在阿宁身上。

阿宁望着广言那张脸,眼睛不自觉的眯了眯。

他目光从阿宁身上落到一旁的红药身上:“这位是?”

红药微微颔首,语气旖旎:“奴家红药……”

“红药?”广言似细细品着这名字,他本就长得好看,配上标志的笑更是魅惑:“好名字,以前也这么叫?”

“以前?”红药略微停顿,随即眉开眼笑:“不错,奴家一直叫这名……”

广言嘴角微微一动,转过头,望着阿宁,眼里带着笑意。

广言自然知道红药说的是假话,阿宁也知道,毕竟红药的下落还是阿宁托火岩门找到的。

见阿宁没什么异样,广言才将目光移开,打量着方才说假话之人。

红药被广言盯得低下头,面色之中带着娇羞。

“你这么盯着一个女子,会让人想入非非的……”出声的是阿宁,只是出声之后,反应最大的却是红药和广言。

广言挑挑眉,含情脉脉的看着阿宁:“你这是吃醋?”

本以为阿宁会反驳一二的,谁知阿宁扬起眉,迎上广言的目光,语气依旧没有多少起伏:“对呀!我吃醋了呢!”

只是这样一句话说出来,阿宁面上却没有任何十六七岁女孩的娇羞,但这番话她却偏偏说得极尽真诚,倒叫人辨不出真伪。

红药心里咯噔一下,率先起身:“阿宁姑娘,我就先告辞了!”

青悠青远也跟着退了出去,屋中顿时只剩阿宁和广言。

广言坐到阿宁旁边,脸上的笑意渐渐泯灭,他自然知道阿宁并非吃醋,阿宁这么做不过是不想红药对自己动心思,也同时暗暗告诫自己不要打红药的主意!

“看来红药在你心里很有分量!”广言淡淡一笑:“原先我还以为你无论对谁都只是算计利用……”

“焉知我对她不是利用?”阿宁抬起眼,眼底不带丝毫恻隐。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广言耸耸肩,他已经料到,阿宁是不会承认的。

“算了,不说了……”广言抬起头:“你可有用过晚饭?”

阿宁一愣,点点头:“已经用过了……”阿宁说的自然是假话,很多事候不想和一个人有太多交集时,避免有可能的情况是最好的方法。

“可我还未用晚饭……”广言说着,伸出手抓住阿宁的手腕,这手刚握住阿宁的手便见阿宁猛地挣开,眉头狠狠压下来,然后退后一步,不动声色地拉开和广言的距离。

广言望着空空的手心,一愣,他只是想和阿宁出去吃个饭,如此而已,可阿宁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决绝,就算他们之间只是合作,她也不该是这个态度。

“你就如此排斥我?”他想如此问。

“你……”可是你字之后,却没了下文。

阿宁看出了广言的意图,却装作什么都不曾察觉,依旧远远的站着不动。

广言看着阿宁警戒的样子,哭笑不得的解释:“我并无他意,不过是想让你陪同一起出去吃些东西……”

阿宁沉默了一下,嘴唇动了动:“这家客栈里的饭菜还算可口……”

她拒绝的意思简单明了。

对阿宁来说,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关心,很多事,还是从一开始便将态度摆出来为好,省去各自的麻烦。

广言不可能听不出阿宁的意思,但他也只是眉头皱了皱:“那就劳烦阿宁推荐了……”

阿宁朝门口吩咐一声:“青悠,给店家说,将他们店里的招牌菜选十个,送上来……”

招牌菜,十个,阿宁这话听着倒是慷慨,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疏离的表现,她不清楚广言的喜好,其实她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推荐一番也无妨,可她连自己的喜好也不想暴露给他,所以她选了一个最简便的方法:点最贵的。

“你倒是慷慨……”广言扬起眉,看着阿宁。“不过贵的也未必好吃……”

阿宁习惯了揣度人心,她自然知道广言的意思,可是人情世故就是这样,明明彼此心知肚明,却要彼此做戏:“那你的意思是?”阿宁问。

“这样吧!来一份翡翠丸子,一份水煮牛肉,一份叫花鸡外加一份桃花鳜鱼,再来一份豆汤饭……”

阿宁点点头,门口的青悠没听见阿宁的声音,知道阿宁已经默许。

只是送上来的东西除了方才点过的,还加了一壶桂花酿,阿宁看着那多出来的陈酒,没有说话。

解释的是青悠:“主子,店家说今儿是他妻子生辰,这壶是酒店家送的……”

“替我向店家说声谢谢……”阿宁撇眼之间望见那精致的壶,语气柔和了几分:“挑一支成色好的簪子送过去,算是我送给老板娘的生辰贺礼……”

广言已经坐下,听着阿宁的话,他眼里的带着一丝探寻:“我还以为你对谁都是斤斤计较呢?原来只是对我……”

阿宁听得出他话里的酸醋味:“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礼尚往来这种事我一向做得很好,你说说,对于你,我哪件事做得不是礼遇有佳?”

广言想想,点点头:“对呀!礼遇有佳!”他故意将“礼遇有佳”四个字咬得极重。

阿宁见他不再反驳,指着桌上的东西:“请用……”

广言拿起筷子,给阿宁也摆了一副,然后给阿宁的碗里夹了一块牛肉:“可猜得到我来见你的目的?”

阿宁坐到座前,拿起筷子,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大概是谁又按捺不住,给我送钱了吧?”

她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也难怪,自从自己岳州的米铺和药铺开张,那些人可不是早就按捺不住,急着给她送钱么?

广言慢慢吃着,阿宁也不催,待他吃完夹在碗里的菜。

“岳州周睿……”

阿宁不是很惊讶。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你不想知道他都问了什么?”

阿宁眉目一转,用微微带着讶异的口吻问:“哦?他都问了些什么?”

但讶异之中依旧夹杂着冷清,似乎她已经惯用了这种落寞的语气。

广言见着阿宁那漫不经心的样子,有些错愕:“他问你是否婚配?以及日常喜好……”

说着,他递过来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阿宁淡淡一瞥,接过那张整数银票,目光里的讽刺更甚:“想不到我这么值钱……”

“他还问起你和萧然的关系……”广言打断阿宁,收起脸上惯有的笑意:“确切来说是你的身世和来历……”

阿宁一愣,她也只是一愣,表情这种事,在她脸上不太看得到。

当然既然她敢这么做,便不怕人查,但周睿的速度确实超出了她的想象。

“周睿?”阿宁冷冷的重复着这名字:“他动作倒是快……”

低头之间,她望见手里的银票,火岩门规矩,一个问题五百两,五五开的话,那广言应该是答了两个问题,那些问题里,广言选择回答的究竟是哪两个?

阿宁脑子飞快的过着各种可能的情况,四个问题中,只有身世,以及与萧然的真实关系稍微让阿宁忌惮一点,如果广言选择回答的果真是这两个,那只能说明广言不在意与自己的协议,而自己的安危在他那儿完全不相关,若是如此,那他也完全没必要遵守消息分成的约定,更不必千里迢迢,亲自过来送银票。

如此算来,广言选择的必定是另外两个。

其实阿宁当初定下消息分成这个协定的初衷其一是怕外界起疑,其二便是想试探广言接近自己的意图。

见阿宁没再说话,广言有些意外:“你就不问问我回答的是哪两个问题?不担心我泄露你的秘密?”

“你没有……”阿宁眼神笃定的看着广言。

广言眉眼渐渐扬起:“为何?”

“我自问看人从未错过!”

阿宁从来都知道什么话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她其实还可以说另一番话,另一番更加让人想入非非的话,可是她没说。

“你才多大?才遇到过多少人?”广言望着眼前的女子,感叹了一句:“不要总是一副老气横秋,历尽世事的样子!”

阿宁似是而非的笑笑,思绪一下子越到她死的时候,她死的时候才刚过十五,还年轻么?是还年轻吧!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还未来得及长大,便已经老了,死了。

广言也没再告诉阿宁,他是如何回答的。

阿宁不问,出于不想知道,广言不说,出于不想说。

“你打算如何处理?”广言问。

“走一步看一步……”阿宁如是回答。

广言清楚阿宁不过是不想谈及罢了,自从自己认识她,广言便知道她从来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她擅长的从来都是主动出击。

“那你准备何时回岳州?”

阿宁似是平淡的开口:“再过几日吧!洞庭的景色我还未看够……”她的语气平静得真的像是为了看风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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