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一过,黑夜中的历城如同困兽般不安,太过平静的反常,太守府透窗一点光亮,苏雾随意的靠在榻上,手边便是湛血剑,目光清明,若有所待,这一局棋已成,有来无回,一个不留。
窗边灯火一暗一明,隔着纱帘一道影子登堂入室,熟稔的掀开内室的床帘,一个哈欠,裹了被子倒头躺下,“哎,漠军打来了喊我。”
苏雾挑眉,闻着空气中氤氲的酒气,一丝愠怒,“喝酒没我的份,喝醉了却来我这儿发疯,真能耐了。”
床上的人裹在被子里,闷声“嗯”了一声,“抵医药钱了,我刚去帮你到沂城探了探路,保你一击必中。”
“喝了如此多的好酒,难为你没摸错门。”苏雾笑讽,闭了眼静待,难不成修的酒中佛,醉成这般。
半盏茶的功夫,“砰砰砰”战鼓敲响,一阵骚乱自太守府响起。
“殿下。”门外响起云筝的声音。
苏雾睁眼,一抹笑,尽在掌握之中,吩咐道:“按计划行事。”
床上的人哀叹一声,“看来睡不了了,佛门弟子最看不得杀戮之事,真是罪过罪过。”
苏雾沉了口气,忍住拆台这佛门弟子的冲动,横眸一瞥,“和尚,再不起身你就醉死在床上吧。”
云渡缘慢条斯理整衣步出,弹了弹银白裟衣,好整以暇笑道:“走走走,看看今夜的火能烧多大,能不能烧醒那些利欲熏心的人。”
苏雾握了湛血,摇头一笑,起身离榻,二人一前一后走出。
北城门处杀声震天,苏雾登了城头,觑了一眼兵临城下,敌军有备而来,朱英领着大儿子朱宁,战袍战甲,精神抖擞,显然等着一雪前耻。
云渡缘陪他站着,缄默无声,这是人命债,再心如铁石的人依旧难免折磨。
“孙九。”苏雾决绝回头,刀光剑影中一抹笑容氤散,“领军撤退,自西门突围去找云筝。”
“殿下,您呢?”孙九犹疑,眼神闪烁似是衡量轻重。
“本王在这儿,才能吊着他们,确保计划顺利。”苏雾抬眸目光掠过杀气腾腾的下方军阵,冷意未散。
“计划?”孙九浓眉一扬,不解问。
“见了云筝,他会告诉你怎么做,无论他说什么,都是本王的意思,这是军令,孙将军,本王不需要你服气,只需要你听话,懂吗?”苏雾毫不客气的字字如刃,城头上万人的杀气仿佛凝聚在他一人之身,高山扑面,海啸盖头,杀机一现。
“末将……”孙九吞了吞口水,僵着抱拳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当真是如临深渊,半条命已入阎王殿。
“末将省得。”
苏雾别开目光,拂了拂袖。
孙九直起身,长出一口气,领了兵将迅速赶去西城门,总感觉要有大事发生,心下惴惴不安。
“走出这步,你当真不后悔吗?”云渡缘仍有惺忪,似醉非醉的开口。
苏雾瞧了眼他,觉得装的甚好,就是问出话不像醉了酒的人该说的。
“我要后悔了,你能渡我重来一次吗?”
云渡缘认真的想了想,极草率的回了两字,“不能。”
“那便是了,有些选择,一旦决定就是一生。”苏雾的目光有些嘲讽,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世人,不是任何事情都有选择的余地,若非逼不得已,谁又想两手血腥。
城上只剩弓箭手负隅顽抗,无数鲜血顺着城墙淌下,夜色里一切罪孽都显得微乎其微的渺小,生命也微乎其微的渺小。
“撤退。”苏雾拿捏着时间,令如山下,众人俯身撤回。
“砰砰砰。”几声战鼓响,苏雾上前立在了城墙边缘,挺拔如松,最危险的地方,傲岸而生。
城下朱英抬手阻弓箭手的狙击,带着胜利者的张扬得意,看向城头冷冷一笑,“夜王苏雾是吗?本帅记住你了。”
苏雾蔑然,不屑一笑,“不牢朱老元帅挂念,苏雾恭候已久,开城门。”
紧闭多时的历城城门“嘎吱”一声,大门洞开,城上苏雾笑容不改。
“朱老元帅,进来,你才能杀得了本王。”
朱英面上镇定自若,心下犹疑,城门开了,进是不进?这是空城计,还是兵不厌诈?大军已动,一旦犹疑必失军心,就算是后有伏军,十万人难道还打不得区区六万。
“将士儿郎们,敌军开城示弱,随本帅杀进去,活捉夜王苏雾者,连升三级!”
大军杀气腾腾涌入,苏雾意味深长一笑,好长的夜,终于快结束了,他飞身而下,红衣鲜明,引得众人抢攻,云渡缘晃晃悠悠追在暗处,并不起眼,只离他三步之距,随时相护。
苏雾漫无目的引着敌军街巷兜圈转,朱英目光紧了紧,追了这么长时间,除了几股散兵,并未见到漠国大军,突然哨兵来报西城门被敌军突围,他心下一阵警醒,又听得嘭的一声炸响,城门被炸毁,碎石挡路,历城一瞬间天雷地火映红了穹顶。
火光惨呼声中,那人红衣依旧招展,懒懒停坐在巷头砖墙,侧眸一笑,慵魅如妖,他弹了弹衣袖上的火星,簪发如瀑,此间一声声惨呼,人间炼狱,烈火焚烧却仿佛与他无关。
朱英咬牙低咒,目光望他如视修罗鬼刹,竟有人冷漠无情至此,怎么样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布下这样的局,这历城不只有漠军十万,还有无数的历城百姓啊,那可都是他的子民,就这样丢弃了?就算他赢了,自此之后怕是失尽民心,无缘帝位了吧。
苏雾俯视眼前,无悲无喜,人命啊,战时的草芥,毁一城保一国,很值钱了,没有人愿意流血,但这些血没有白费,这就够了,此身罪孽深重,也不差这一星半点。
他极轻的拂了拂袖,一柄匕首飞出,蝉翼般轻薄,只见一道细光穿过朱英的咽喉,一击毙命。
“和尚,该走了。今夜过后,你也罪孽深重了,助纣为虐的叛徒,佛祖可还收?”苏雾踩了墙面,飞身而去,红衣缥缈,天地一线中孤立,傲岸,寂寥,又悲凉。
云渡缘一双已无醉意的眼中,苦叹,悲怜,沉沦,自讽,他本该阻拦,偏偏没有,还帮着他造更多杀孽,世间悲苦为何?勘的破,救不得……救不得他逃出魔域,眼见他陷的更深,飞蛾扑火,饮鸩止渴,最终拉着仇恨同归于尽。
血火脏了衣袖,他追了上去,循着他的身影。
他只知他喝了酒,却不知他的酒,喝的辛辣,战前一卜,上观天象,他的劫,命中注定,已至。
或者,应该是她,她的劫,到了,一着不慎,性命之忧。
天成十七年,十月四日,夜王以历城诱敌,杀其主帅,大火焚之,葬漠军十万。
同日领军六万突袭沂城,攻其不备,军阵如刃,分合变化势如破竹攻下,漠军败退,残兵护其太子奔越河,是时抚军京畿八万援军至,历城六万人马后方镇守,夜王亲领八万援军紧追一日,重重围剿,取了漠国太子首级。
三日之间,改天换日,漠国二十万兵马唯余不到一万残军逃生,夜王之名,传扬九国,奉若战神,却人人惧之!一个连本国百姓都敢舍弃焚城之人,狠辣决绝常人难惹,而对于各国权贵来言,他们期待的是接下来的戏码,外患已除,抚国帝位却悬着,手持兵权,夜王若反,天下各国必要分一杯羹,大乱可就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