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昏昏灯光下,苏雾倚了软枕,眉心拢了一线疲倦,沉沉“嗯”了一声,应道:“报来。”
“京都命属下传来,晋国公倒戈,郡主失身太子。”暗卫俯首,毕恭毕敬一字不漏传递。
苏雾呼吸一促,体内一阵绞痛隐隐发作,一瞬之后又平息,这意味着又快到了服药的时候。
“本座知道了。”苏雾平息下颤抖,挥了挥手。
暗卫退下,他扶了桌面痛苦的挪向内室,两步不到便狼狈跌倒,好在地上铺着地毯,他便也不再挣扎,安静躺着,痛到极致时,便将左手咬在齿间,尝到了血腥,感觉到外部的疼痛就忽略了体内的绞痛,额上冷汗如雨,每每毒蛊活跃,他才觉得活着如此艰难,艰难到有仇恨的支撑还是止不住的煎熬,恨不能早死,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蛰伏在暗处,耐心越发的不够了,他放下手,唇齿间气若游丝反复低吟,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每念一遍执念就偏执一分,仇恨就入骨一分,积毁销骨,他想世间怕是没有比他更疯癫的人了,这一入魔障便是数年,身在地狱,活在血海,喊着灭门仇人为父,喝着他给的毒药,用身体替他养着蛊虫,装着一副失忆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替他杀人,做他棋子,就这样,苟且着,隐忍着,蛰伏着,恨的吐血也只往肚里咽,且让他得意,让他嘲笑,让他满意,再等等,定要他万劫不复,血债血偿。
大红的衣摆迤逦在地,她逐渐合眼,意识恍惚,梦中义父仍在,如同天神般白衣轻裳,清澈的眼眸笑意氤氲,牵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姑苏亦水!
她虽生在抚国皇室却并非锦衣玉食养大,周岁时便被母妃丢弃荒山,许是因为她是公主,但出生玉牒上却写的是皇子,自此深山老林不识人世,被人发现几经转手贩卖,关在笼子中,锁链捆绑,如同傀偶般赤身裸体任人侮辱,她见过七旬富翁专喜**,见过世家贵胄食人烹煮,见过刺鞭之下血肉模糊的尸体……直到义父的出现,她才看到黑暗遮住的光,看到了希望,从此之后,义父便是她所有的希冀,是依靠,是信仰,是头上的天。
然后一夜间血海成河,美梦幻灭,义父的庶兄,姑苏上清,杀兄灭门,篡权夺位,义父将她藏在湖底,鲜血染红了湖水,她泪落在水中,融入血里,天塌了,从此之后,做强者,做男儿,天色破晓,她浮上水面,跪在地上故作懵懂,拉住仇人的衣袍就喊“父亲”,这一喊便是数年,这失忆一装便永无尽头……她想自己这是疯了吧,苦海无边,地狱无涯,这一生,无光,无热。
一线金辉,冬风吹响树枝,花瓣簌簌扑在窗上,苏雾缓缓睁眼,她还是他,是夜王殿下,是姑苏亦水,是复仇者,是疯子。
抚国的这个冬天,萧索紧张,冬日的干燥扰的人心火焚烧,朝中太子把持政权,夜王边关拥兵自重,退敌不归,整整一个月,不听宣,不听召,北地俨然已被夜王握在手心,放眼朝堂竟无人奈何得了。
议政殿内太子听着底下各派朝臣七嘴八舌乱吵,头疼的蹙了眉,拂袖而去,却在东宫私召晋国公入殿。
“殿下要问之事可关乎夜王?若是,臣无计可施。”晋国公眸光犀利,恭敬一礼,冷笑。
苏霖“哼”了一声,一抹阴戾,勾唇,“国公别忘了你我已是一条船上之人,苏雾不死,你我皆难以安枕,孤那五弟可是心狠手辣之人,国公背叛了他,他可能轻易饶过你?”
晋国公不为所动,眸中一抹精光闪烁,“臣又怎知殿下的诚意比夜王多多少呢?”
苏霖挑眉一笑,长袖一收,“父皇驾崩,孤三日之内登基,封泠玉郡主为后,他日若有麟儿,就是我抚国太子,国公如何看?”
晋国公一摸胡须,拱手笑容可掬,“陛下驾崩,殿下先行登基封后,随后一道圣旨下到北地,夜王回京奔丧守孝,到了京都,一切便是殿下说了算,何愁北地势大,威胁京都。”
“如此孤便仰仗国公了。”苏霖负手长笑,殿外一池碧水,一颗石子滚落,水花四溅。
抚国天成十七年,十一月九日,昆帝苏晟驾崩于乾元殿,晋国公手持遗诏,奉太子苏霖为帝,十二日新帝继位,改年号靖元,一道圣旨,封晋国公府郡主素泠玉为后,一道圣旨,使者北往,召夜王回京服丧。
静夜关山,北地雪急,大雪纷飞竟下了一个日夜,苏雾手中一盏热茶已凉,笑意淡淡落在眼底几分凉薄,抬头看向高捧明黄圣旨传旨官,未起身,勾唇,“本王前些日子战场上落了些伤,不便行礼,旨意本王懂得,圣旨本王收了,不送。”
传旨官如蒙大赦,战战兢兢两圣旨奉在案前,一礼转身,三两步就跑没了影子,也不顾大雪拦道,骑马飞奔。
暖阁中苏雾闭眼,仿佛仍能记得乾元殿的清苦药味,仍记得昆帝那一声“雾儿”,仍记得白衣少女亦步亦趋的百褶裙……
归京——是时候该走一趟了!是时候,不做苏雾,前尘且放!
一缕梵香近,来人立在案前,白衣银裟,神色恍惚,若有所思。
“你会归京吗?”云渡缘望着一地雪白的窗外,却有些心不在焉。
苏雾目光掠过案上圣旨,笑容淡漠,“嗯”了一声,又道:“此去之后,再归来,便是姑苏亦水,做了这半年的苏雾,我想借这个身份得到的,都已在握,何不趁此机会,借苏霖之手,正好让苏雾消失。”
“亦水,你……可有把握全身而退?”云渡缘眉心一蹙,想起当时占卜卦象,总有些不放心。
苏雾笑,疑惑的瞟了眼他,思索了片刻,“我说有把握你也不会信,更别说我本来便无把握,你这么问,是想听我说有把握,聊以宽慰?”
云渡缘摇头叹笑,“你总要做危险的事,我又如何宽慰得了?只不过——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总是放心不下罢了。”
“你又不能跟我一辈子。我说过,我信你救得了我,你信我能活得下来。我也说过,不会接受你的心意,此一别,不要再来寻我了。”苏雾掠过云渡缘的背影,缓缓一笑,无喜无怒,不着一丝情感,“相见不如不见,相逢总要别离,雪大,慢走。”
“你说的,不算。我想娶你,和你想不想嫁我并无任何关系,不是吗?”
云渡缘回头一眼,浅笑无痕,苏雾目送他走远,消失在风雪之中。
大雪,模糊了外景,北风呜咽,天地同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