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风回来时,我正坐在翠月湖边的茅草棚里,对着几条热乎乎的烤鱼大快朵颐。
他踩着一片云,飘落到茅草棚跟前,我没有抬头,也晓得是他。
“啧啧,小没良心的。”
他嘟囔着坐到我对面。我笑嘻嘻的抬起头,一看,愣住了。
我记得清楚,出门前,他穿的是一件紫色滚金边长衫。什么时候换的这件白色长衫?
“你这身衣衫?”我崛起嘴巴吐出一根鱼骨头,乐了,“你这是晓得自己做了错事,特意换身素白,与我赔罪?”
他脸色微微一震,望我的眼神总与素日有着几分不经相同。我瞧着稀罕,弃下烤鱼,两手朝半空中一摊:“本上仙今日受的乃奇耻大辱。莫要以为,你换身你认为丧气的衣衫,就可令我消气。哪,瞧见没?本上仙想净手,你去湖里打盆水上来。”我趾高气扬着。
绥风稍稍一愣,依我对他之了解,他定不会去。非但不去,还要捏出几句新鲜词奚落了我,才算与我打个平局。
然这回,我竟低估了他要同我道歉的诚意。不过是愣了一会,真就起身去湖里捞了张荷叶,包回了一叶水。
我下不去手,狐疑道:“你莫不是在水里下了咒?”
他垂下的眸子震上一震,荷叶里的湖水亦跟着震上一震,我一瞅这光景,越发笃定我没料错,他就是假装听话,却偷偷在水里下咒,想看我笑话。
幸好我吃一堑长一智,不上当。
“你怕是老糊涂了。这骗人法子你从前就使过,我还一直记在心底,等着与你算账呢。”我自诩聪明,识破了他的诡计,乐得不可开支。
“谁说我骗你了。”绥风望着我,嘴角扯出一缕笑,既是好笑亦是无奈,“瞧把你乐的。”
说罢,他施术将荷叶定在与我齐胸处,握住我双手按下荷叶里,开始帮我洗手。
十岁前,替我穿衣喂饭的事,一直是子墨从旁协助。有一回,我吃饭吃得两手尽是油星,拿什么都拿不住,急得大哭。
子墨巴巴放下筷子,打了一盆水回来,盛水的器皿亦是荷叶。他洗手的方式与旁人都不同,喜欢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挑出来单独洗。
这等癖习,饶是过了八万年,亦不见谁再用过。便是一掌推开绥风。
疑道:“你,你不是绥风,你是谁?”
“你,想我是谁?”绥风迟疑道。
我哼了一声:“伍子墨,本上仙三番五次容忍了你,全是看在往日情分上。倘若你再不懂收敛,这凤凰山怕就不是你想来就能来的地方了。”
“伍子墨……”绥风呢喃着,一张脸慢慢僵硬起来,“你竟以为我是伍子墨,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他垂眉念了个术,现出真身来。
我双眼一触及那张脸,心里就似炸毛般跳了起来。若说我见的是伍子墨,心里也就三分火,然他这张脸,十分亦嫌少。便是脸一沉,拂了袖子要走,他霸道的将我拦下:“柒柒……”
我急忙扯住步子,生怕他来碰我,亦怕自己碰着他,失了距离:“太子殿下这是在做什么?也不怕四海八方笑话。”冷笑道。
北笙一听,脸白得骇人,又着这么一身白衫。不晓得的,还以他是大病不愈。我寻思,雷劈的伤定是还在,才会这般孱弱。想到自己受的委屈,忍不住又讥讽道:“百草殿离得那么近,太子殿下却仍是这般的憔悴,莫不是药王不够尽心?”
“柒柒,你这是在关心我吗?”北笙拖着这么一副残容,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药王没有不尽心,他每日都要端着药箱子,跑来瞧我三五回。若说不尽心,那也是我这病人不尽心。任他如何苦口婆心,也不肯配合治疗吃药。”
他刚一说完,咳了三两下,我听得真切,他每咳一次都用尽全力在压低嗓子。
我心口跟着扯了一扯。
想起神州殿外的光景,想起那个凶悍的婆娘,我被扯痛的心又硬了起来,冷冷道:“太子殿下既然觉得病了好,那就应该躺在神州殿里,继续折磨药王,何苦千里迢迢跑到凤凰山来戏弄本上仙?”
我说话的时候,北笙拎着袖子,一步不停下,缓慢朝我走着。我刻意保留的距离,已让他追得仅余二步。
总不能跟个体弱残兵动手吧?
我劝着自己宽厚,便往后退去。然我退一步,他必进一步。眼见这草棚是容不下我了,紧忙抬起一只手,搁在胸前以作防范。
具体防范什么,如何防范,我那会并未想明白,仅仅觉着,倘若不与他拉开点距离,或在二人之间横亘一个物事,心里便不踏实。
然就是这个动作,深深刺痛到了他。
他剧烈的咳了几下,呼吸就急促起来,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惨白的脸上,尽是痛苦的痕迹。
我紧张的添了添嘴角:“北笙,你,你没事吧?”
那张痛苦的脸上,拨出一丝浅笑:“柒柒,我可能有点事。”
话刚落音,人就晕倒我怀里。
伍子棋拈起一片桂花,望一眼屋内,再望一眼我。眼见她已吃了五片桂花,望了屋内五回,亦望了我五回。烦不胜烦。
等她伸手要去拈第六片桂花时,我终是将杯子重重与桌角一掷,她一愣,望我的眼神很是复杂:“小柒,你会心软吗?”
我亦是一愣。
北笙这么一头栽下去,吓得我不轻。幸好有白泽在。
他将北笙放到子墨屋里,又替北笙检查伤情,帮了许多忙。我同伍子棋碍于男女之别,只能等在前院。片刻都未安神,哪有功夫思忖旁的。
不多时,白泽亦来了前院。
我心噗噗直跳,因他脸色不太好。
按住心口听到北笙伤势并不难治、难愈,乃是他不肯让人治时,当下便恼了:“他在神州殿不让治,死活都有九霄云天担着。如今他是在凤凰山,若有差错,我凤凰一族便是灭顶之灾。岂能由着他任性胡来?白白,无论如何,你都替他治。不仅要治好,还要治得比从前更矫健。”
伍子棋噗的一声,含在嘴里的半片桂花吐飞老远,她指指白泽,一脸不可思议:“小,小柒,你,你叫他什么?白白?”
哎呀,气到忘了这茬。
我惊慌的去望白泽,好没用的上古神兽,竟比我更惊慌。一看便是指望不上的。
我咳了咳:“你去林子采花的时候,我整好得空,与他闲聊了几句。晓得你一直没给他取名字,我见他乖巧温顺好使唤,想起到山里白狐狡诈,令我吃了许多苦头,便给他取名白白。每每使唤,就当是在使唤那一窝狐狸,多少讨点慰藉。怎么,子棋姐姐嫌我取得不好,要亲自给他取吗?”
白泽真真是个大傻子,我这话明摆就是为着敷衍,且依伍子棋那个性子,哪里又会在意你是白白还是黑黑?
你一双眼睛殷殷切切是要做什么?
“我家小柒高兴就好。”果不其然,伍子棋复又叼起一片桂花,懒洋洋的躺了回去。
白泽失望一脸。殷殷切切化作一股哀愁,陷在眼窝里,甚叫人心疼:“要治怕是难了。因太子殿下说,他好了,你定不会再见他。”黯然道。
我嗤嗤一笑:“这,这反成我的不是了。”
白泽嗯嗯点头。
倒是伍子棋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他这个样子,我倒是真喜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