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杰来到了万江县城车站下车,又坐了小面包车来到了北山矿。
北山矿看起来是个新开发的矿区,规模很小,都没有黑山矿的一个零头,自然也就没有黑山矿那么触目惊心。
矿区虽小,但找人确实不容易。因为这里太远了,来这里做工的河东乡的人非常少,都是外地人,谁也不认识谁。向杰想在这里打听河东乡的人,太难了,问谁谁都不知道。
向杰就只能一个一个的问,打听西南县河东乡的人。几经寻找,直到天黑了,终于在北山最边缘的一个矿区找到了路虎和方九。
见到向杰来了,两人都很高兴。
向杰则很不悦:“你们两个怎么不等我就先来了?”
两人说:“我们赶车呢,不然没钱住旅店呀。再说了,我们就知道你一定能找到这里来的。读书那么厉害,这还能难到你吗?”
可是他们不知道,向杰他差一点就来不了了。
向杰焦急地问:“怎么样?有活路干吧?”
路虎气愤地说:“有个屁啊,方九这个家伙说话不靠谱,你看他们先来的个个都在打牌,都没活干呢。”
向杰惊讶地问方九:“那你姐夫呢?”
方九有些愧疚地说:“他也没活。”
向杰慌了:“那我怎么办?我钱都用完了呀。”没想到,辛辛苦苦赶到这里,竟然没活干。关键是身上已经没钱了,难道真要饿死在这个异地他乡了?
路虎安慰向杰说:“不怕,让我再想想办法吧。”
三人在北山逛了两天,除了方九他姐夫,谁也不认识,别说干活了,就是吃饭都有问题。
方九自是无所顾忌,毕竟有姐夫在那,不论如何也饿死不了。路虎家庭条件比向杰要好一些,吃饭的钱还是有的。就是向杰,身上已经没钱了。
工地上,工棚里,来自不同地方的农民工们,住着简陋的工棚,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裤子,床上的被子枕头,比矿山上的矿石都要黑。他们三五成群,有的在打着扑克牌,有的在弄着吃的,还有的在睡觉等天黑……
也偶尔有几个下工回来的,大家都羡慕不已。在这里有活干就等于有了钱,没活干,就只能坐吃山空。
而向杰,还没坐吃就已经山空了,一天就只吃一个馒头,维系着生命,不让它断掉。他一个人走到了工棚旁边的山顶上,望着茫茫群山,思绪万千,想起了家里的母亲和弟妹们,他们还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想起来早已经上大学的好友杨立万和刘小伟,他们都快毕业了,而自己还在这里悄悄地落难;想起了自己渺茫的前程,难道就没有办法再考大学了吗?难道自己的命运就这样了吗?他突然感到很绝望,很绝望。
退一步讲,就算是要回家,也得有车费坐车才行啊,路途很遥远,一天还到不了,要转车,还要过夜,需要两天才能到家,不像上次从丹州到河西,没钱坐车,走路也可以了。
他也不敢问方九和路虎借钱,毕竟他们自己带的钱也不多,在这陌生的异地他乡,没有活路做,自身都难保。
晚上,向杰耷拉个脑袋来找路虎商量怎么办。路虎犹豫了好久,对向杰说:“这样吧,我们去黑山矿,那里有几个我认识的人,应该能找到活干吧。”
向杰一听,眼里突然放光说:“可以呀。”但一下又蔫了:“可是我没钱坐车了,你还有吗?”
路虎说:“我也没有了,但方富甲还有两百块放我这,车费是没问题的。”
向杰疑惑地问:“方富甲去哪了?他的钱怎么在你这?”路虎笑着说:“那家伙自己拿钱不放心,所以就让我帮他拿,没想到在金江车站走岔了,被他堂哥拉去广东了。”
向杰说:“那好,我们就去黑山矿吧,明天就去。”路虎:“好,只能这样了。”
方九说:“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活干。”
向杰说:“也好,反正有姐夫在,怎么说都不用怕。”
路虎拿出了50块钱给向杰,说:“这是方富甲的钱,你先拿去吧,等到黑山干了活,拿到了钱再还他了。”
拿了50块钱,向杰心里五味杂陈,第一次出远门打工,竟然落难了,却没想到又绝处逢生了。
三人又被方九的姐夫安排挤在一个空的床位上睡觉。那两个一下就呼呼大睡,而向杰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在想,下一步怎么走,前方的路到底怎么样?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哪怕这个希望是非常渺茫的,他都要去闯,去试一试。因为他没有住何机会去选择,去考虑行还是不行。
向杰起身,从行李包里掏出日记本,写下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向下而求索!”
第二天一早,向杰和路虎两人又几经辗转,终于到了黑山矿总部。这里果然有很多隔壁村的人。
黑山矿是个国营矿窿,规模很大,也安全得多。就连工棚都是水泥砖房子,每间能住十几个人,比之前向杰见到的那种简易棚好上不知多少倍。工人主要都是附近几个县的穷苦农民,也有很多来自外省的,总共有几千上万工人在这里干活,好不热闹。
路虎的到来,认识他的几个人都很惊讶,其中一个叫杨荣金的问:“老虎,你也来刮方呀?”他们叫路虎“老虎”。
路虎笑着说:“是呀,听说你们在这里都发财了,我也来挣点钱。”
“哪有发财啊?就赚点辛苦钱。”杨荣金说。
“老虎,别听他谦虚了,他现在是包工头了。”旁边的人说。
“哦,这么厉害,好啊。”路虎说。
“没有,没有。”杨荣金嘴里谦虚着,但脸上却洋溢着骄傲的笑容。
“对了,杨老板,有没有活路呀?让我们也来做呀。”路虎赶紧问。
“哎呀,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啊,现在没有活呀。不信你问问他们。”杨荣金摇头说。
“是啊,没有活。今天早上有几个刚刚回家去了呢。他们在这里找好多天了都。”
“啊,这样啊。”路虎有点失落地说。
一旁的向杰可不是有点失落,而是非常失落,心想:“又完蛋了。”
好在这里不像北山矿,他们都有活干,大家都有钱,就算没钱也可以预支或预借食品餐票。有那几个认识的人在,路虎和向杰的吃饭住宿就没有问题了。
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么大的矿区,竟然也没有活路让他们干。瞎逛了几天后,路虎对向杰说:“要不我们回家吧。”
向杰说:“不行,我不能就这样回去了。”
路虎说:“那怎么办?”
向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不能回去啊。”
路虎看着向杰为难的样子,不禁十分同情,但是他也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说:“我们先回家去吧,总在这里呆着也不是个办法啊,等到他们有活的时候会叫我的,那时我在叫上你。”
“好吧,只能这样子了。”向杰心有不甘地说。
于是两人就搭小三轮,赶往丹州车站,准备找车回河西了。
在丹州车站,两人正在进站,向杰突然看到了路宝祥,他的一个小学同学。就问路虎:“你看,那是路宝祥吗?”
路虎顺说向杰指的方向看过去,说:“是啊,就是他。他也是在黑山矿当包工头的。”
于是两人就跑过去,近了跟前,向杰就问:“路宝祥,你怎么在这里呀?”
“向杰?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几年不见,你发福了,差点认不出来了。不过还是那么帅啊。”
”是吗?向杰你一点都没变啊,还是那么瘦。“
向杰哈哈笑着,算是回应了,然后说明了情况,路宝祥很意外地说:“是这样啊。真是没想到,你也来刮方。”
“是啊,除了刮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呀。”向杰说。
“可是刮方很辛苦的啵,你做得了吗?”
“做得,年前我做过三个月了呢。”
“哦。原来是这样啊。”
路宝祥说:“既然你们真的那么想做,我倒是可以再开一个面,不过呢是热窿,有点热。但工钱比冷窿要高多了,不知道你们干不干?”
向杰一听马上喜出望外,不加思索地说:“干,我们干。”
路虎则谨慎多了,毕竟下过几年窿,问路宝祥:“有多热?”
路宝祥说说:“具体多热不知道,反正人在里面什么都不干,就已经汗流浃背。以前是那些贵州人干过的,只是后面越挖越深,越来越热,他们就不愿意干了。”
向杰说:“既然他们能干得了,我们也能干,我不怕。”
路虎说:“向杰你这个学生仔都不怕,我这个老矿工怕什么?干。”
路宝祥笑着说:“那好,但就你们两个不够,要三人一组。”
路虎说:“有人,我打电话回去,叫我老表过来。”
路宝祥说:“那我明天开始安排,后天你们就可以下窿了。”
路虎向杰跟路宝祥一起,又回到了黑山矿,并安排好了床铺。
第二天下午,路虎的老表方六就来了。
第三天早上8:00,三人全副武装地下窿了,由路宝祥带路。黑山矿与其他矿井不一样,是个竖井,先是垂直往下500米,然后再向四面八方延伸。四人走进垂直电梯后一会儿,电梯启动了,大家都瞬间感觉到悬空了,过了几十秒才稳定。路宝祥说:“据说,坐飞机就是这种感觉。”
三人跟着路宝祥走出电梯,横向走了一段很长的矿道,再走一条斜向的矿道,又横向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工作面。工作面果然热得很,犹如在刚刚开封取炭的火炭窑里边一样。人在里面,感觉呼吸都困难,更是汗如雨下。
带完路,路宝祥就回地面去了。三人开始一天的工作,先拉电灯,再拉水管,洒水降热除尘,又拉鼓风机,既让空气流通,又能降热,最后铺铁轨,拉来斗车,开始刮方。
三人每人才刮了一两铲箕,就都热得受不了,赶紧冲到水龙头下面直接从头淋到脚,才解一点热气,淋完又赶紧刮方装车。
三人如此,频繁地轮流着。没装几车,带下去的水就被喝得精光,后面就只能喝自来水了。矿井底下的自来水,都是用橡胶水管接着的,闻着有一种恶臭,直让人作呕,比喝自个尿还难喝,但又渴得不能不喝。
和之前一样,向杰是力气最小的那个,加上路虎和方六都是农村干活的好手,力气特别的大。向杰为了不让他们吃亏太多,拼命地追赶。而那两个则为了照顾向杰,也是拼命地做,好不吝啬力气。
三人就这种在高温条件下高强度地连续工作了6个小时,才刮完了那一班的方,全身黑得像非洲黑佬,除了牙齿,就没找到白的地方了。洗身洗衣服,就在井下的水龙头下完成。因为矿尘污渍太多了,香皂洗都不管用,必须用洗衣服才能洗得干净。
路虎笑着对向杰说:“这么热这么累,我怕你还没考上大学就先阳痿了,哈哈。”
向杰笑着应道:“那有什么办法?只要能考上大学,阳痿我也认了,哈哈。”
三人走到垂直电梯底下,正要进入,却突然停电了。方六路虎大喊:“啊,完了,完了。”大家都已经又累又饿了。
向杰问:“到底多久才来电呀?”
路虎说:“这个很难说,可能一小时,可能十小时。”
向杰:“啊?那不是要饿死在这里?”
路虎说:“怕饿死,你可以爬铁梯子上去的呀。500米啊。”
向杰说:“哪有力气啊。”
三人等了一小时,仍然没来电。向杰等不及了,感觉体力也恢复了一些,就提议爬梯子,路虎方六不同意。向杰说:“与其在这等死,不如爬上去算了。”说着就开始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向杰全身湿透终于精疲力尽地爬到了地面,却发现,路虎和方六也坐电梯上到了地面。向杰被两人嘲笑了一番。
回到宿舍,饿晕了的三人迫不及待地去饭堂领饭吃。饭堂的饭菜还可以,毕竟矿工工作量超大。路虎提议说:“我们这么辛苦,每人来支啤酒吧?”
“好啊。”方六向杰马上表示赞同。毕竟是拼命的工作,比别人多喝支啤酒也是太应该了。
一个月后,因为太热,路虎放弃了:“向杰,虽然这个工资挺高,但实在是热得受不了啊,我怕弄不好要出人命的,我不干了。”
向杰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干下去。
路虎走了,向杰把姐夫叫了过来。
一个月后,方六和姐夫也都放弃了。姐夫临走时说:“我真服你了,我都受不了,你竟然能做这么久。”
其实向杰自己也没想到,他竟然能挺得这么久。也许这就是信念的力量吧。人一旦有了坚定的信念,就会不畏艰险,勇往直前,就像红军长征一样。
后面来了韦敏和高考失利的方龙。
半个月后,韦敏和方龙也放弃了。
而此时,离高考只剩不到三个月了,向杰也要回去参加高考了。
要离开矿区的前一天,向杰和方龙为了纪念这一段非同寻常的刮方经历,决定去街上撮了一顿。他们进了一家小饭店,点了几个菜和几支啤酒。正在吃得起劲,方龙突然指着电视机喊道:“你看,那不是杨立万吗?”
向杰一看,果然是杨立万。他正在接受广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原来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杨立万同学,被评为“全自治区优秀大学生”了。
向杰和方龙惊讶不已。方龙说:“这个杨立万厉害了,都上电视了哦。”
“是,太厉害了,应该是我们河东乡第一个上电视的人了。这家伙将来不得了,一定能当个大官。”向杰兴奋地说完,取起酒杯说:“来,热烈祝贺杨立万同学上电视,干了。”
“干了,也预祝我们俩今年高考顺利,考上大学。”方龙笑呵呵地说。
“好,干了。”
两个杯子碰在一起的声音,好响,好像杯子都快要碎了一样。
杨立万优秀的表现,深深地鼓舞着向杰。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复习,迎战高考,争取考上大学,实现多年以来的愿望。
本来是还没到结账的时间的,但向杰要回学校复习高考,于是去找大包工头韦五结账。
向杰说明来意后,韦五很惊讶:“你叫向杰?”向杰说是的。韦五向下打量着向杰,又问:“你是河东乡高山屯的?”
向杰觉得奇怪了,就问他:“你知道高山屯啊?”
韦五说:“不是,不是你等一下。”说着就走进办公室,打了电话:“龙老板,那个向杰在这里耶。”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什么?高山屯那个向杰吗?”
韦五说:“是的是的。他已经在这里刮方快三个月了,现在要结账回去高考。”
电话里的声音:“哦哦,这样啊。”
韦五问:“他那个面还没做完,那现在给不给他结呢?”
龙老板说:“肯定结呀,肯定要给他结呀。这孩子自强自立,很不错的。当年他写信向我求助,我没帮他,是不想害他。一个人如果太容易得到一样东西,往往会毁了他自己。而如果经历的磨难越多,往后的成就越大。如果我没看错,这孩子将来应该能成就一番事业。还有,多给他两百块吧。”
韦五说:“好的好的。”
于是韦五就带着卷尺,和向杰一起去测量工作面的长度,然后算工钱。
当韦五把钱给向杰的时候说:“本来是还不能结账的,但是你要回去高考,我们老板就同意先给你结了。你是我见过最有骨气的学生,希望你能考上好大学,将来当了官可别忘了我们啊。”
向杰说:“嗯嗯,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
向杰一直都不知道,这个矿老板就是龙东方,他承包了这个窿。
很快,向杰连家都没有回,把工钱分别寄给各人之后,就拿着剩下的、属于自己的那份用血和汗甚至是生命换来的钱,又回到了学校,缴齐了各种费用,插进了补习班,再一次投入到了紧张的高考备战之中。
很显然,两个多月的复习时间,对于高考来说,太少了,犹如杯水车薪,当向杰什么都还没搞清楚的时候,高考就已经又来临了。
向杰的这一年高考,在糊里糊涂中就结束了。
经过漫长的等待,高考终于放榜了,向杰跑到学校一看,怎么找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向杰知道,自己又一次落榜了。
这一次落榜,对向杰来说,是致命的打击,他的信念一下子坍塌了。这已经是第四次落榜了。俗话说了,事不过三。想想一路走来的种种艰辛,种种不幸,曾经的神童为什么考个大学怎么就这么难呢?已经不可能再来一次了,他已经没有这个力气了,也没有这条件了。也许这就是命运。有时候,不得不认命啊。也许他应该要重新审视自己,重新为自己找一条新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