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上个世纪70年代间,在桂西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这个小山村叫高山屯。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山屯默默无闻地隐藏在一座小山头的半山腰处。小山头叫金蟾顶,山顶上有一个常年积水的奇特潭子,就算天气再干旱也不会断水,传说潭里有一只巨大的金蟾蜍,因此得名。但这也只是传说,并没有人真的见过那只金蟾蜍。不熟悉这里的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小屯子。高山屯屯如其名,山高谷深,左右前后青山环绕,前方远处有一座平头山,形似书桌,叫文案山。文案山再过去,则是奔流不息的红水河,河的对面是一座像牛脊梁一样的山,叫牛背山。高山屯四周林木郁郁葱葱,风景异常秀美,空气里夹杂着树木花草特有的淡淡清香,就算是南方酷暑的三伏天,也是微风习习,十分凉爽。
高山屯很偏僻,离其他村屯最近的都有九、十里路,是河东乡最偏远的自然屯。屯里总共只有十来户人家,却有着路、向、花、方、牛五个姓氏家族。这在桂西北农村极为少见,其它村屯大都以同一姓氏家族聚居,如有少量别的姓氏参杂进来,难免会被排挤。只有高山屯是个例外,左邻右舍虽姓氏不同,却和睦相处,相敬如宾,其乐融融,因此被十里八乡称赞为“团结屯”。
这一天,正是盛夏三伏晴日,阳光明媚,晴空万里。黄昏时分,烈日西垂,生产队的农民们完成了一天忙碌的农活,陆陆续续地赶回家来,有的挑着东西,有的赶着牛群,一路上你一言我一语,谈笑风生。美丽的霞光普照着大地,伴着有节奏的牛铃声,以及各种各样的虫鸣鸟叫,此起彼伏,高山屯清爽秀美,如诗如画,一片祥和。
突然,一个隐隐约约却很浑沉厚重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了出来,像是来自天上,又像是从地里传出,谁也不知道这声音是什么,听起来有点像是铜鼓的声音。
农人们停下了脚步,归牛竖起了耳朵,顿时间鸡不叫了,狗也不吠了,虫鸣鸟叫声也都消失了。
然而,奇了怪了,正当人们仔细去听的时候,声音却又没有了。人们不知所以,就又迈步赶路回家了。
就在这时,向家屋里,挺着个大肚子正在煮大锅玉米稀饭的向家媳妇韦氏突然觉得肚中的胎儿一阵乱动,她感觉似乎要生了,但是她很疑惑,这才七个多月,还远没到分娩的日期呀。
向家的男人是一个瘸子,两条残腿一粗一细,但都几乎没有肌肉,只有一层黝黑的粗皮包着骨头。他一边抽着用旧纸张卷成的草烟,一边编织着又宽又大的竹制晒垫。
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背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小女孩正在旁边给瘸子打下手,帮忙递递篾条什么的,听到外面的声音,愣住了问:“爸,好像有什么声音?”
“嗯。”向瘸子满不在乎,只顾着继续忙他的活儿。
“爸,我去看看。”小女孩说着就好奇地跑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了。半路上的人们又停下脚步来仔细听着。
屯里的人也都好奇地走出家门外,东张西望,在看着听着到底是什么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奇怪声开始连续地响了起来。人们惊呼:“铜鼓,是铜鼓的声音。”
铜鼓,顾名思义,就是铜制的鼓,口圆腔空,鼓面直径约五十公分,高约三十公分,重几十斤不等。两侧有铜环耳,鼓面和鼓身都刻有各种奇特的符号,鼓面正中间是凸起的太阳纹。用鼓槌敲击太阳纹处,发出的声音浑厚深沉,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铜鼓是古代流传下来的神奇乐器,一般四件为一套,是桂西北农村常见的镇屯镇宅之宝,因为价格昂贵,物件稀少,为少数大屯大户所藏有,像高山屯这样的小屯是没有的。
铜鼓,都是在逢年过节,祭祀盛典或红白喜事等时候,才会敲击。而平时忙于农活,人们都是收鼓藏槌的。所以在这个农忙时节听到铜鼓声,高山屯的人自然会觉得非常的奇怪。
经过一番细听辨认,大家一致认为声音是从金蟾顶传下来的,于是屯里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纷纷往枫坳上跑,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够清楚地看得见金蟾顶。
越离开屯子,声音就越大。
铜鼓声一阵又一阵的从金蟾顶传了下出来,非常的动听,比平时的铜鼓声更为动听。
“上面怎么会有铜鼓声呢?谁在上面敲铜鼓呀?”
“不知道啊。”
村民们议论纷纷。
“上去看看。”
几个年轻壮汉和大孩子们就开始往金蟾顶上跑。
这边韦氏觉得肚子里的胎儿动得越来越厉害了,就对男人说:“孩爸,我可能要生了。”
向瘸子一听又喜又惊,赶紧说:“那好,你别做事了,快到床上去吧。我去叫路大婶。”
路大婶是高山屯的接生婆,近些年出生的婴儿几乎都是她接生的。
韦氏忍着疼痛赶紧把铁锅放到火炉上热水,等下路大婶来接生用,然后就到里屋床上躺着了。
向瘸子伸手抓住身边的拐杖爬起来,一瘸一拐而又着急地走到了大门口,对着下面的屋子连喊:“路三婶,在家吗?”
下面屋子是路大婶家,里面寂静无声。
向瘸子又连着喊:“有人在家吗?”
没有人回应,显然无人在家。
“葵花,葵花……”向瘸子又大声地呼喊着大女儿的名字,他想让她去叫路大婶。
整个屯子非常安静,安静到很不寻常,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安静,除了隐隐约约的铜鼓声。
人们都已经跑到了村外的枫坳去听奇怪的铜鼓声了,家家户户都没有人在家里。任凭向瘸子怎么喊,也没有人听到了。连自己的女儿也跟着众人跑到枫坳去了。
而在这时,里屋传来了韦氏痛苦的撕叫声……
向瘸子想自己去枫坳叫人,但是太远了。他腿脚不便,走到那里需要很长时间。
这边老婆的叫声越来越厉害,感觉好像快要挺不住了。
这时候,向瘸子的父亲向老头正扛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柴木吃力地往家里赶。在路上他也隐隐约约听到了铜鼓声,但他不以为然,没有像别人那样停下来,而且继续赶路,尽快回家。为了这个家庭,他每天都在辛苦地劳作,劳累得几乎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他再也没有力气和心情去顾及家庭生计以外的事情。
刚到屋外,向老头就听到了儿媳妇韦氏撕心裂肺的叫声,大惊失色。当年他的女人难产时撕心裂肺的叫声,就跟现在这个声音一模一样。那种声音像钢针一样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他赶紧扔下柴木,跑进家里,看到儿子慌慌张张,束手无策,就问:“路三婶来了吗?”
向瘸子急忙说:“没有呢,人都去坳口了,没有一个人在家。爹你来了,你快去叫人吧。”
向老头猛地大脚一跺说:“哎呀,来不及啦,你接生吧。”
“我接生?”向瘸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除了你还有谁?赶紧的。”向老头斩钉截铁地命令儿子说。
“可是我哪会接生啊?”向瘸子抖着手慌乱地说。
“哎呀,你不是见过我给牛接生吗?”向老头急得不行了。
“那能一样吗?”向瘸子怀疑地看着父亲。
“一样的,赶紧啊,再晚就来不及啦,大人的命可能要保不住啦。”向老头咬牙切齿地瞪着儿子说。
三十多年前那悲惨的一幕,又清晰可见地重现在他的眼前。
向瘸子看着父亲严肃而焦急的表情,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再怎么恐惧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了。他看过父亲接生牛几次,虽然自己没有亲自动过手,但对于过程方法还是挺熟悉的。如果是牛,他是毫不犹豫的,只是现在是人,是自己的老婆孩子,心里难免非常忐忑,不敢动手。
这时候,韦氏的叫声更加的撕心裂肺,向瘸子意识到她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再拖延半刻可能有生命危险,于是就咬着牙,迅速地爬进韦氏的小房间。
韦氏已经撑得大汗淋漓。
向老头打好一盆温开水,带上一把剪刀,送到床边,说:“水和剪刀都在这里了,赶紧吧。”
“好。”向瘸子紧张得满头大汗,看着老父亲说。
向老头走出来,点燃了三支香,跪在香堂前,喃喃地说:“祖宗保佑,保佑大小平安啊,实在不行,就先保佑大人平安吧。我们向家九代单传,现在儿媳虽然生过两胎,可都是女孩呀,还没有一个男孩呢。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孩儿她奶奶保佑啊……”
他很清楚,女孩子始终是要嫁出去的,只有男孩子,才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里屋里,向瘸子正在紧张地忙碌着。
韦氏的撕叫声越来越惨烈。
向老头仍在香堂前祈祷着。
时间像被拉长了似的,一分一秒都变得特别的漫长。
突然,韦氏撕心裂肺的叫声停止了,接着是一阵婴儿的哭声传出。终于,小生命出生了。
向老头松了一口气,凑近房门问:“大小都没事吧?”
“没事,都没事。”向瘸子回答说。
“男孩女孩?”
“带把的。”
向老头一听是男孩,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赶紧又去跪拜香堂:“祖宗显灵,祖宗保佑,我向家有后了,有后了……”
外面天色渐黑,几个跑去金蟾顶的村民,却发现越接近山顶,铜鼓声就越小。当他们赶到顶上的金蟾潭时,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人没有,鬼没有,铜鼓声也完全消失不见了。
他们在上面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一样,什么也找不到,那奇怪的铜鼓声愣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找了好久,还是没有任何发现,他们只好就下山来了,走到半路,又隐隐约约听到铜鼓声了。当他们回到枫坳时,铜鼓声又是原来那么大声了。
路大婶问:“谁在什么敲铜鼓呀?”
那几个忙说:“没有谁呀,一个人都没有,声音也没有。”
“啊?但是这里一直听到有声音呀。”
“那就奇怪了。”
“到底是什么回事嘛?”
……
直到天黑,铜鼓声完全消失不见了,众人才七嘴八舌一步一回头地边议论着边回家来了。
向葵花刚回到家里,看到爷爷在跪拜香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问:“爷爷,我们家怎么啦?”
向老头见孙女回来了,非常生气,厉声喝道:“你不好好呆在家里,跑去哪里干什么去啦?”
向葵花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她知道爷爷平时虽然很严肃,偶尔也会生气,但从来都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
向瘸子听到女儿回来了,赶紧喊道:“葵花,快去叫路大婶来,快点。”
向葵花这才知道是什么回事,“嗯”了一声就赶忙跑出去叫路大婶了。
很快,路大婶就来了,小跑着直接进去王氏里屋。向瘸子忙问:“路大婶,你帮我看看,母子都没什么问题吧?折腾了好久才生下来的呢,吓得我腿都软了。”
路大婶仔细地查看了一阵大人和婴儿,说:“向大哥,真有你的,你胆子也太大了,你一个大男人,竟然敢给孩子接生,太危险了这事。不过还好生下来了,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大人小孩都很虚弱。应该是生得太久了。”
“嗯嗯,没事就好,我也没办法呀。你们都跑去枫坳了,一个人都不在家啊。”向瘸子苦笑说。
“不对呀,我记得前面两胎生的时候都很顺利呀,怎么这第三胎反而这么难呢?个子也不大呀?”路大婶一边给母子做产后清理工作,一边疑惑地问。
“不知道啊。可能是男孩子的缘故吧。”向瘸子说。
“哈哈,这跟男孩女孩没什么关系啦,怕是这孩子以后命苦啊。不过恭喜啊向大哥,你有儿子啦。”路大婶笑着说。
“额额,谢谢,路大婶。你先休息一会,等我弄点饭菜,吃了再回家啊。”
“嗯,好。”
男婴出生以后,向家人都很高兴,特别是向老头。
向家自从银山那边迁高山屯以后,代代单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八代了。他年轻的时候,恰逢兵荒马乱,又灾害不断,穷苦不堪,最后三十多岁的时候才娶了个媳妇,不知道什么原因,生个女儿竟然是个病弱痴呆。几年后才生了个儿子,却又因为难产,保住了小孩,大人却没能救得了。
老婆死后,因家境贫苦,向老头无力再娶,就一个人拉扯着一女一儿艰难度日。但他欣慰的是,女儿虽然痴傻,儿子不仅健康茁壮,还聪明异常,进了学堂以后,成绩都是第一名,村里人都称赞不已。
无奈世事难料,儿子十岁的时候突然病倒了,双腿肌肉萎缩,无钱医治,导致残疾,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变成了一个瘸子。
瘸儿子长大以后,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成了向家最大的难题。向老头多方求人说媒提亲,但都因为儿子瘸残而失败。多年以后,终于在向瘸子三十岁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娶到了一个看起来有点痴傻的女人,就是现在的韦氏。
如今,韦氏给他向家生下了一个男孩,向老头自然是非常高兴,因为他终于不用担心向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问题了。
然而,身体虚弱的向家男孩,疾病缠身,常常奄奄一息。向家到处寻医问药,请傩求道,但都没有多少效果。一年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男孩突然发烧发热,病情加重,声嘶力竭地哭个不停,然后一阵抽搐,就断气了。向氏一家悲痛万分,哭成一片,特别是向瘸子夫妇。而向老头则心灰意冷,欲哭无泪。他用草席子卷起男孩的尸体,穿上蓑衣斗笠,带上锄头,冒着大雨提到屯外的荒岭上,挖了个小坑,准备埋了。
正当向老头把小尸体放入坑里,要盖上泥土的时候,突然一个闪电,一声响雷,吓他一跳。他借着闪电,看着小草席子,伤心难以,准备刮泥土的手停了下来。他放下锄头,打开卷席,想看宝贝孙子最后一眼。
这时候雨突然停了,乌云也迅速散去,原本漆黑的夜空露出了微微的亮光。向老头发现小孙子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他用手去摸着小孙儿的脸。这时候,小尸体突然咳了一下,接着哭出起声来。小孙子竟然复活了!向老头欣喜若狂,赶紧抱起孙子,老泪纵横地跑回家来。
说来也奇怪,从那以后,向家男孩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再无大病。
因为儿子几遇劫难不死,向瘸子就给他取个名字叫“无劫”,希望他以后无病无灾,再无劫难,平安健康,谁知道叫了一段时间,别人总是习惯性地叫单名,只叫一个“劫”字,他觉得很不好,就干脆改为一个“杰”字,全名“向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