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图不认字，是一种煎熬，是一种痛苦，要是能像路大叔那样，那该多好啊，向杰非常的渴望能够上学读书认字。向杰迫不及待地问爸爸：“爸，我要去学校，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学校呀？”

向爸爸看着小小个的向杰，笑了笑，欣慰地说：“想去学校啦？可是你还太小了，还不能去。我们屯的学校就要被撤消了，得到村里去，很远的，所以你后年才能去。”

向杰听了非常失落。

等上学的日子是那么的漫长，一天一天地等，好难过。不过还好，有一堆的连环画陪他度过。

桂西北的冬天早晨，气温接近零度，非常冷。红水河两岸雾气升腾，翻滚弥漫，白茫茫的一片，使本来就山青水秀的河东河西大地，增添了一丝神秘感，变得如同仙境一般。

向爷爷早早就起床，把灶坑里还在燃烧的三根大木头柴火拱近头接头，又添加一些小柴，用竹筒吹气，火很快就燃起来了。农村的火灶一般是不断火的，特别是冬天，每家每户都是烧柴火的，用两三根大木头做主柴，就可以通宵燃着不灭，方便第二天早上生火做饭菜。向爷爷热了玉米稀饭，煮了菜，暖好了热水，准备好了洗脸热水，才去抱向杰起床：“我的好孙儿，起床吃饭了，跟我犁田去。”

向杰其实已经醒了，但他没起床，故意等爷爷去抱他，每次都这样。他特别享受爷爷抱他起床的感觉。爷爷是他的依靠，是他的保护神，让爷爷抱着，他就觉得特别的安全，特别的幸福。

爷爷把向杰抱到火灶旁坐下，撩起洗脸盆里有些污黑破旧的毛巾，拧了水再铺开，趁着热气腾腾的往向杰脸上擦，给向杰的小脸上擦了一遍又一遍。

给向杰洗完了，向爷爷才把毛巾在水里泡了泡，又拿起来拧干水，这才给自己洗脸，也是撮了一遍又一遍。

洗完脸，吃了饭，爷俩就出门去犁地了。爷爷把大黄牛牵出来，让向杰牵着在前面走，他自己则扛起那把金刚木造就的犁巴，在后面跟着。

就这样，平时向爷爷出去耕田犁地或干别的什么农活，都会带上向杰，因为他太喜欢，太疼爱这个宝贝孙子了。他希望向杰早点接触农活，早点学会农活，长大后能干好农活，不要再这般贫穷挨饿，更重要的是能娶上媳妇，生几个孩子，为向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于是，上午跟着爷爷去耕田犁地，下午跟着大人去放牛，晚上就翻看那些看了一遍又一遍的连环画，成了向杰等上学的生活的全部。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他也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有一天晚上，向爸爸问向杰：“杰儿，你不是很想去上学吗？”

向杰很不高兴地说：“是啊，可是哪一天也还不能去。”

向爸爸说：“你去叫方大叔过来我们家吃酒。”

向杰一听，知道应该要可以上学了，非常高兴，就“嗯”的一声跑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方大叔就和向杰一起来了。

方大叔一进门就笑着问：“向大哥，有什么事吗？”

向爸爸说：“有呀，来，来，坐下，边吃边聊吧。”

方大叔叫方天亮，是屯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高额头大脸庞，论才气相貌，那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恢复高考那一年，他被通知去参加高考，后来考上大学了却没收到录取通知书，说是方家背后（背后：壮语娘家的意思）是地主，成分不干净，名额就给了别人了，因此和大学失之交臂，也失去了万人仰慕的国家干部金饭碗，从此只能在高山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生活了。

再后来，高山屯设立小学校，论文化水平，高中毕业的方天亮是代课老师的第一人选，但还是因为背后的成分问题，上级最终选择了初中毕业但成分干净的路大成。

向爸爸挪了挪早已准备好的简陋的木凳子，招呼方天亮坐下。除了向爷爷坐的那把竹椅子，这已经是向家最好的凳椅了。

方天亮做定，向爸爸给他的酒杯满上酒，接着给自己的爸爸满上，最后才到自己。

向爸爸举起酒杯邀请方天亮说：“方大叔，我家杰儿一直闹着去上学，但他还太小，没到年龄，加上我们屯的学校取消了，去村里又很远。所以我一直没答应他。现在他已经六岁了，可以去了。听说村里学校明天开学，我走路不方便，劳烦你帮我带他去村里的学校吧。而且你高中毕业有文化，和韦老师又是好同学好朋友，最合适不过了。”

方天亮也拿起酒杯，笑着说：“这事呀，好办。既然这样，我家小明也去得了，明天就一起去吧。本来我都不想让他去了的。”

向爸爸一听，高兴地说：“那就太好了，来，吃酒。”

方天亮举起了酒杯，邀请做对面的向爷爷说：“向叔，吃酒啊，吃酒。”

向爷爷回话说：“方大叔，你尽管吃，不用管我。”

在壮族农家，大人一般都是跟着小孩称呼别人的，所以向爷爷向爸爸都称方天亮为“方大叔”。

三人都各自猛喝了一口，方天亮说：“明天早上去，要早一点，天亮就走，要带午饭啊。”

向爸爸说：“好的。”

睡觉前，向爸爸就交代向妈妈煮好干饭并在火灶旁烘着保温，以便第二天给向杰吃着上学。

干饭，只有向杰能吃，因为他是去学校的，经饿。别人都是吃玉米稀饭的，因为大米实在是紧缺，不够吃，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享用。

第二天天没亮，向妈妈就起床煮青菜，煮好了才叫向杰起床。向杰吃着饭，她就到屋外去摘了两张洋芋叶子，在火上烤软了，包好一份饭，装在一个小布袋子里，给向杰做午餐。

天刚微微亮，方小明和向杰就各自背着一个饭袋子，在方天亮的带领下一路往村里赶。先上一段小坡，再走一段平路，然后就一直都是下坡。走过上水屯，再到下水屯。两个多小时后，三人终于来到了村小学附近。学校里传来了一阵阵朗朗的读书声。

听到了读书声，向杰心里非常兴奋，他做梦都想着读书，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心里那个兴奋啊。

三人走到教室门口，只见韦老师正在教学生念书。方天亮正要和韦老师打招呼，不料韦老师已经看到了他们，就停下教书，走了出来，有些惊讶又微笑地问道：“方老大，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方天亮在家里排行老大，所以韦老师叫他“方老大”。

向杰看着韦老师，只见他国字大脸，大眼浓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往上翻梳，油光挣亮，穿着和别人不一样的蓝色中山装，上下四个口袋，一支金笔插在左上口袋里，身材高大，英俊潇洒，声音洪亮，精神抖擞……暗暗心想，韦老师是吃国家饭的，气质就是不一样啊，整个高山屯，都没有人能比，就算是路大叔也是相差甚远，只有方大叔穿新衣服的时候接近一点点。

向杰心里满是敬佩和羡慕！心想自己长大以后，一定也要当老师……

方天亮微笑着说：“韦老师，我带小鬼来上学的。”然后指着小明和向杰介绍说：“这是我小弟，叫方小明，这是向家的小孩，叫向杰。”

韦老师听了高兴地说：“哦，来上学的呀，好啊，好啊。”说着就领着三人走进教室。韦老师拉着方小明的手，走到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说：“方小明，你坐这里吧。”

方小明就在那里坐下了，满脸欢喜。

韦老师走回来，拉着向杰的小手，说：“你坐……你坐……你坐哪里呢？”韦老师来回看了又看，说：“哎呀，没有座位了。”

向杰一听到没座位了，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心里想：“没有座位？怎么办？难道这学上不成了？”急得都快要哭起来了。

正在韦老师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把向杰塞到哪里的时候，坐在前排的一个小男孩站了起来，说：“坐我们这里吧。”

韦老师看了看，这桌两个个子都比较小，还勉强能挤得下也是小小个的向杰，就说：“好吧。你先在这里和他们挤一挤，过几天我再给你安排新的课桌椅子。”

向杰怯怯地坐到椅子的边上，一大半屁股还在凳子外边。

小男孩说：“坐进来一点，没关系的。”

向杰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轻轻地往里挪一下屁股。

安排好了座位，方天亮就嘱咐方小明和向杰说：“你们要好好上课啊，中午放学就在操场上玩一会儿，晚上放学就跟着上水屯的人一起回家。我就先回去了，家里的活路忙得很呢。”

向杰和小明都嗯嗯答应了。

方天亮嘱咐完两个小孩，转过身对韦老师说：“韦老师，这两个小鬼就交给你了，劳烦你了。”

韦老师自信地笑着说：“放心吧，方老大。”说着送方天亮到门口外面。

方天亮赶紧说：“韦老师，不用送了。”

韦老师微笑说:“那好吧，慢走啊。”

给向杰座位的小男孩叫方红兵，同桌的那一个叫杨勇，后来都成了向杰的好朋友。

每次上课的时候，向杰尽量不写字，只是听，怕影响到方红兵和杨勇。实在要写的时候，就在大腿上写。毕竟三个人坐在一张本来是两个人的小课桌上，实在是太挤了，坐着可以，但写字就根本写不下来。

上学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半个学期过去了。

这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课，韦老师说：“今天考背诵课文，背得出来的才可以回家。”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炸开锅了：“啊，背课文呀？完了完了……”

韦老师望着下面骚乱的学生，问：“谁先来？先背出来的先回家哦。”

同学们东张西望，无人敢出声。

韦老师严肃地问：“没人会背吗？那我点名了。”

韦老师点了坐在最后一排的方子旭：“方子旭，你先来。”

方子旭慢悠悠地站起来，为难地说：“我不会。”

韦老师冷了他一眼说：“你都留级两年了，怎么还不会背啊？”

有几个同学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韦老师看了看那几个笑的，说：“你们几个也是留级的，谁来？”

那几个笑出声的留级生，再也不敢出声了。

韦老师有些生气了：“你们怎么搞的？一个个的都不会背吗？”

下面鸦雀无声。

这时候，向杰举起手说：“老师，我会。”

韦老师不屑地看了看向杰说：“你会？别闹了，他们留级的都不会，你才来多久呀，就会了？”

向杰还是说：“我会。”

韦老师走近向杰，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不点，压根就不相信。

方子旭轻蔑地笑了一声，同学里也有人跟着嘘嘘了。

向杰站起身，没等老师发话，就开始背了起来：“第一课……”

毫无停顿，一口气就背完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韦老师则是完全愣住了。向杰都已经背完，他还在那里发愣了好久，好像被人点了穴位一样。

教室里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好一会儿，方红兵说：“老师，向杰背出来了。”

韦老师这反应过来，说：“不可能，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

向杰见老师不信，就说：“我还会背第二课。”

全场又一阵愕然。

韦老师瞪大双眼：“啊？真的假的？”

向杰又开始背起来了：“第二课……”

又是一字不漏，毫无卡顿，一气呵成。

韦老师这下相信了，如获至宝地看着向杰：“这小脑瓜子怎么这么聪明啊？太聪明了！”

向杰说：“韦老师，我还会背第三课，所有上过的课文我都能背，包括练习题。”

方子旭听了大喊：“吹牛吧你？练习题也会背，可能吗？”

韦老师这下反而镇定下来了：“向杰，你是不是过目不忘啊？”

向杰疑惑地问：“什么是过目不忘？”

韦老师说：“就是你看过的都记住了。”

向杰说：“是的。”然后继续说：“我还能默写出来。”

韦老师：“啊？太聪明了，真的是太聪明了，你的脑瓜子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

韦老师大声地宣布：“向杰同学全都背出来了，可以回家了。”

全班同学都是惊讶和羡慕的表情。

向杰背起书包，走出教室，韦老师目送出教室门口，面带微笑，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将来一定能当头。”（当头：壮语，当官的意思）

向杰站在教室外面的窗口边，看着里面的同学背书。他要等方小明一起回家。

那一天，除了五里坡的方彪子勉强背得出来，别的同学一个个的都成了哑巴似的。只是天都快黑了，韦老师只好把他们都放了。

从此，向杰小神童的名声很快就传遍了河东河西的十里八乡。人们都在谈论着“一个瘸腿的爸爸和一个憨傻的母亲，竟然生出了一个绝顶聪明的儿子！”的话题。

向杰的午饭，从开始的一包大米饭，慢慢变成了一包玉米饭，再到后来是一竹筒玉米粥，最后连玉米粥也没有了，变成了两个煮红薯。方红兵看在眼里，他知道向杰家里特别困难，很是同情这个既聪明绝顶又特别贫困的好同学。

方小明的饭包倒是一天比一天大，因为他家劳动力足，大米还是够吃的，主要是因为他个子特别大，饭量更是大得出奇，比大人都吃得多。有一次向杰没带饭，他就分了一小半给向杰吃，没想到晚上回家到半山坡的时候就饿得不行了，路都走不动了，直接瘫软在地上，有气没力地哀嚎：“哎呀，我不行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能被饿死鬼缠上了。”

向杰没办法，只好忍着饥饿搀扶着他一路往上爬，中途休息了几十次才到家里，累得死去活来。从那以后，向杰再也不敢分吃他的饭了。

这一天，方红兵看到了向杰书包里的红薯变成了一个，小眼睛咕噜一转，心生一计。中午放学的时候，他就对向杰说：“向杰，去我家吃饭吧。”

向杰说：“不去，我有午饭。”

方红兵笑了：“一个红薯也叫午饭？”不由分说就抢了向杰的红薯，威胁说：“去不去？”

向杰说：“不去，快把红薯给我。”

方红兵笑嘻嘻地问：“不去是吧？”说着三下五落二地把红薯给吃了，连皮都不剥。

向杰吓得要哭了。方红兵不管，硬拉着他往五里坡走。

因为向杰家和方红兵家不是亲戚，他不想去他家吃饭，怕被人笑话，被人瞧不起，所以死活不同意：“不去，放开我。”

方红兵一个人拉不动，就叫杨勇过来帮忙。向杰本来就瘦小，怎么也抵抗不住方红兵和杨勇两个人的强拉硬拽，硬生生的就被拉出三四里山路，最后被拉到了方红兵家门口。

方红兵的父母很奇怪地看着方红兵和杨勇硬拉着一个小孩进门，就问：“你们干嘛呢？”

方红兵笑着说：“爸，他就是高山屯的向杰。”

方红兵的爸爸听了立马兴奋地说：“哦，是向杰啊？进来，快进来。”

都已经被拉到家门口了，向杰也就不再反抗了。

杨勇对向杰说：“明天去我家啊。”没等向杰表态就跑回自己家去了。

方红兵的爸爸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不点，前后左右上下都不放过，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哎呀，原来聪明的孩子长这样啊。”

红兵的妈妈“噗哧”一声笑了，瞪他一眼说：“真是傻啊你？长啥样呀？不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吗？”

方爸爸瞪回她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懂个x啊？你看他个小头大眼睛亮，你就生不出这样的儿子来。”

红兵妈妈更笑了：“哈哈，生不生得出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那也要看种子行不行啊。”

方红兵在一边不耐烦了，说：“爸，妈，别吵了，吃饭吧，人家都饿死了。”

方妈妈听了赶紧说：“对呀，杰儿，快进来吃饭。”说着就进屋上菜上饭，让向杰跟他们一起吃了午饭。

向杰发现方红兵家的饭菜非常好吃，菜很多而且有油。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

刚吃完午饭，方红兵和向杰马上又出门去学校了。方红兵爸妈嘱咐说：“杰儿，以后经常来啊，天天来都行。”

向杰说：“谢谢叔叔阿姨！”

望着向杰的背影，红兵爸爸说：“这孩子，将来一定得当头。”

从此以后，同学们都争着和向杰交朋友，除了方子旭和他那几个跟屁虫留级生，别的人都以能拉向杰到家里吃饭为荣。

但是向杰都不喜欢去不是亲戚的同学家里吃饭，觉得那样很掉面子，很丢人。有时候实在没办法，就去亲戚家，比如舅舅家，奶奶家，远是远一点，但匆匆忙忙地走，吃完午饭还能赶回来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