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过,昊帝还在暖阁批着奏折,见陛下毫无起身出宫的意思,路海心急如焚,“陛下!殿下还在等您呢!”昊帝冷着一张脸,有些怨怪这个大胆的奴才擅自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外泄。“陛下!您就听老奴一声劝吧!秦王府把手严密,不会有问题的,秦大夫也是从宫中出去的御医,您就去瞧瞧吧!否则殿下会担心的!”路海一急之下竟“扑通”一声跪到了昊帝面前,恳求道:“陛下!老奴跟了您这么多年,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如此下去啊!”昊帝听得有些烦乱,厉声道:“路海!”路海今日是铁了心要带陛下去瞧病,他坚持道:“陛下,再大的事,还有殿下撑着呢!你就去瞧瞧吧,不碍事的!您若是不去,老奴就一直跪下去!”“陛下!”“陛下!”昊帝被这老奴叫得心都烦了,一把将手中的笔扔到桌子上,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头,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这个老东西啊!哎,走吧?”路海差点就喜极而泣,赶紧起身,为陛下准备外出的衣服。
亥时三刻,一辆刻有龙卫标记的马车自宫门缓缓停在了朱雀门,宫门侍卫接过腰牌,仔细一看,上面一个玄金色大字“龙”,刻的虎虎生威,也不敢随便掀车帘,二话不说,立即放行,马车顺利出了宫门右拐而去。“头儿,你说这大半夜的,龙卫出去干什么呀?”潜藏在宫墙角的一个声音好奇的问。另一个声音不耐烦道:“管那么多干什么?龙卫也不是我们能随便问的。你去派人报告凌王殿下,我远远跟着那辆车!”两人迅速一左一右相背而去。
马车在偏僻的巷子里绕了几圈,最后停在了秦王府的后门处。敲门声有节奏的三快三慢,很快,门从里边被打开,马车整个驶了进来,等门关上,才从车里下来两个穿着黑色风衣戴风帽的人。二人直接被领进皓日轩,已经有人等候在侧。
“参见——”秦大夫还未说完,昊帝已经阻止了他行礼,“时辰太晚,尽快吧。”昊帝说着径自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伸出了长臂。秦大夫拿了小枕袋垫在他腕下,把了很长时间,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然后又把了另一边的腕脉,瞧了瞧舌苔和昊帝的那不正常泛白的脸色,表情像是压了座山,沉闷,凝重。秦之炎知道,自己父皇的别扭脾气,刻意将隐私留给了他二人,将所有人都关在了门外。秦大夫觉得这情况实在难以从他口中说出,陛下!陛下怎么会!哎,“陛下!恕老臣直言!”昊帝脸色并无多少波澜,像是一副参透生死的佛像,“说吧,还剩多少时日?”秦大夫叹了口气,直言道:“如果陛下现在能停下来接受诊治,好好修养,一年两载,老臣是可以全力以赴的!如果陛下仍旧太过辛苦……半年……或许更短!”自己的猜想是一回事,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昊帝疲惫的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不容冒犯的威严,缓缓道:“规矩,你懂的!”秦大夫惶恐跪地:“老臣誓死保密!”
秦之炎站在门口,看了将近两刻钟的月亮,里面的人才出来。昊帝看都没看秦之炎一眼,平静的带着路海往门外而去,身后的秦大夫却一脸的凝重。秦之炎将二人的神情都看尽了心里,也没问秦大夫什么,只叫他回去休息。秦大夫满腹心事又犹豫不决的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顿了片刻,又走了回来,在身侧伸出四个手指,沉重道:“殿下,早做准备啊!”秦之炎瞧了眼那四个手指,没说话,转身回了屋。
欧阳玥此时正隐身在墙头一角的暗影里,自听到隔壁有响动开始,她便已偷偷盯了那边很久。虽然没听到他们在屋内说了什么,但是秦大夫和陛下在里面呆了那么久,出来后再看看秦大夫的脸色,结合自己在陛下身边多日的观察,她便隐约猜到了什么。肺病,一个在当代都不容易治的病,若是在这样的时代摊上这种病那可算是知天命了。昊帝这样特殊的身份,眼下又是这种情况,若是被有心之人发现,难保不会出乱子,欧阳玥叹了口气,真是风雨未走,雪上加霜啊。这对父子的态度,一个比一个漠然。突然听到那边“啪”的一声,摔门的声音,欧阳玥又小心探头出去,发现是秦之炎手里提着逐日剑,大步朝练武场的方向而去。她有些不放心,偷偷跟了过去。
今日的上弦月不大,夜色不明,欧阳玥一路小心跟到了练武场,蹲在一棵树下,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个影子在前面上蹿下跳,恐怖诡异,耳边“唰唰唰”凌厉的的剑风听得人毛骨悚然。晚风有点凉,欧阳玥这感冒被这凉风一吹,“啊切!”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响响亮亮的大喷嚏。喷嚏一响,剑风立马聊无声息。黑影两步踏过来,声音微寒:“你来做什么?”额,被人抓包,失败啊!她清清嗓子,据理道:“我听到响动,以为有刺客,就跟了过来。没成想,是你啊!”扯的什么鬼?秦之炎信他才怪。他拉起她便道:“去静思楼坐坐吧。”欧阳玥没吱声,知道他今晚心情不好。
秦之炎领着欧阳玥直接上了三楼,三楼其实不能叫三楼,只设了一间观景阁,专门用来远眺美景的。欧阳玥关上门,里面显然暖和多了。秦之炎没点灯,开了半扇窗,片刻,薄凉的声音才响起:“对于这个父皇,我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或许是爱是恨,是敬是憎。搞不清,也不想去搞清!”他深吸了一口凉气,让自己足够冷静,“从小到大,他一直在忙,忙着征兵练兵,忙着收拢人心,忙着扩充领地,忙着处理政务,就算中箭有伤,还是忙着四处征战。敬他,唯一的理由是因为他一直秉持着皇爷爷的一统天下的决心,并且他做到了!爱他,可能是因为母亲爱他,并且有了夭折的兄长和我!恨他,是因为母亲因他而死,亲兄长因他而死,但是至今,他都没有要给他们报仇雪恨,安抚亡灵!憎他,是因为他竟然可以将杀害妻儿的凶手留在枕边多年,逢场作戏。”他说着说着忽然嗤笑了一声,“我突然觉得他很可笑,努力了一辈子,忙了一辈子,现在北秦终于统一了,他却看不到它的强大与繁华。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生活的意义又是什么?母妃的死,兄长的死死的到底有没有意义?值不值得?”他心中愤闷,声音激动,一拳直直打在了窗棱上,震得整扇窗户嗡嗡作响。
于欧阳玥而言,昊帝是一个令自己敬佩,令万民景仰,令这个时代都追随的好君王。虽然他的骨子里也是毫无疑问的流着皇家霸道阴险绝情的血液,但他一统天下纷乱的功绩,勤政为国的态度,为维系着这个有着裂缝的帝国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确是值得万民叩拜,值得后世称颂的。
欧阳玥站起来,走到窗前,与他并立,声音苍茫:“作为旁观者,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就像我的母亲被阴谋所害,我坚持要争得一个公道一样。任何时代,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没有人有权利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她顿了顿,看向他,“但是我们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所要面对解决的问题也不同!地位越高,所要承担的责任与压力就越大!相信,你是深有体会的!”秦之炎没反应,默认了,“在我看来,陛下对于整个北秦与整个子民而言,无疑是最伟大的,无人可比的!他如果只是一介武夫,相信他绝对会毫不犹豫替你母妃与兄长报仇,但,可能事关朝局稳定,他不敢冒险赌上整个国家!”“你可以埋怨他,怪他,却不可以不理解他!你今晚听到他的消息,你显得如此焦躁不安,不正说明了你还爱着他,关心着他吗?这个世上,最不会骗人的,便是血亲的感情!”秦之炎不想她能说出如此透彻深沉的话,意外的看着她,她的侧脸融在夜色里,娇美可爱,“我失去了双亲,尝过那种子欲孝而亲不在的痛苦!所以,我不希望你也如我一般,将来后悔!”
“我相信,如果没有陛下暗中的扶助,仅凭静妃娘娘与一干臣子,殿下是活不到今日的!”欧阳玥说完,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