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间,夏侯府内院颇为忙碌。西府嫡女瑞冬出嫁,东府嫡女笼华订婚。
南朝订婚遵照古礼,讲究三书六礼。大梁律法对两姓婚礼也有章程,其中最重要的环节是下婚书。
纳吉礼之后,金华宫送来婚书,婚书装在金盒郑
打开金盒,其内有一只梓木匣,梓木匣上系有红丝线。解开红丝线,打开木匣,可见一方银纹纸。
纸上清清楚楚写着男方萧黯求娶女方夏侯笼华为妻。另写有男方父亲、嫡母、生母出身姓氏,以及男方的生辰,乃至身高、相貌、学业、官爵等信息,均非褒扬,而是俱实录写。
女方以桃花笺答讫婚书,同样清清楚楚写着女方夏侯笼华许嫁男方萧黯。另有女方父亲、母亲出身姓氏,以及女方的生辰,品貌、技艺等实录信息。同样精致封存,由夏侯府送至金华宫。
寻常人家,两份婚书需两家各自抄录存至所在地衙署。因萧黯属皇室玉牒,两宫府婚书按规制抄录至宗正寺。
双方下婚书后,在法礼上已成为夫妇,若某家反悔,法礼均不容。
夏侯笼华的身份已成为萧氏妇,是昏礼前暂居在娘家夏侯府的娇客,阖府上下需以礼待。她也再不得自由,只能闭在府中专心待嫁。
笼华去婢女室探视非云。非云正做针线,见她进来,忙把针线用白绢垫好,起来行礼。
笼华看她放在旁边的活计,是又一件内里衣,朱绮的料子,上面绣着半成的绕枝并蒂莲。这么多年,笼华的贴身针线都是非云和非雾亲手做的,非云更手巧,她做的尤其多。
笼华坐下来微笑道:“你做了这许多件衣给我,不知要穿几年才穿的完。过两年,我要是肥了,穿不下,不是辜负了你这番心意。”
非云脸上露出了伤感的神色,忙掩饰道:“我想着多备些尺寸的,就是贵主以后……有了身子也是有能穿的,只是到那时候……会有更好的了。”
笼华听她语气是离别分手之意,心中好笑,她今日来她室,就是要和她这个呢。
笼华陪嫁的家奴是四个大婢女,六个婢女,教养嬷嬷一户,管事夫妇两户,与瑞冬俱是一样。其中大婢女是十三四岁,婢女是十一二岁。非雾和非云两个年纪都大了,是不能作为陪嫁婢女的。
她们两个在她身边已有四五年,是彼此拉着手长大的情谊,笼华舍不下她们,也记挂她们的终身,心中已为她们谋划好了前途。趁着她在夏侯府还能做主,给她们找好夫婿,结了婚,两口作为管事夫妇随她出嫁。
非雾向来稳重精明,笼华是不但心的,总会和她想到一处。
非云自幼让她宠的更娇气,平日里跟着她四处行走也有些见识和傲气。笼华担心寻常的家奴子她都瞧不上,心里思量几个来回,为她选了有德。有德有个好相貌,又和她自幼熟悉,他内外应酬精明能干,倒也能补补非云的不通俗务。
笼华笑道:“你和非雾陪了我这么多年,我哪里就能舍了你们去呢。我想着如何能把你们带走呢。”
非云没有像非雾一样立即就露出欣喜之色,而是垂着头不话。笼华看她这情状,似乎另有心事。
端详眼前的非云,十八岁的妙龄,上着浅红衫,下裳青绸绔,外罩织锦背心。一双灵巧素手,莹白如玉,十指纤纤。鸦青双髻,金花片简饰,薄薄胭脂,淡扫蛾眉,一双秀目,鹅脂凝鼻,唇不画而朱,自由一番妩媚动人。
笼华心内异样,柔声道:“你和非雾在我身边这些年尽心尽力,你有什么心思今日就告诉我,冲着从前的情意,我一没出门,就为你做主一。”
非云忽然伏地大拜不起,笼华忙命她免礼,伸手扶她起来时,见她美丽的鹅蛋脸上满是泪。
笼华立眉惊问:“是谁欺负了你不成?”
非云摇头,一双美目噙着泪,哽咽的:“我舍不得贵主,我也舍不得……三郎少主。”
三郎?云重?笼华大惊,非云和兄长有什么关系?
笼华压下心中情绪,尽量语气平和的问:“你舍不得他,他知道吗?”
非云摇头,含在双眸的眼泪,珍珠断线一般的落下来,她泣道:“三郎少主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求贵主,让我留在他身边吧,做个针线上的仆妇,或是洒扫的仆妇都好。”
笼华气个半死,自己竟是个睁眼瞎,竟完全没发现非云对兄长产生了情愫。自己这样愚钝,以后嫁进侯府,只怕婢女和夫君暗通,自己还像个傻子般一无所知。
笼华对非云倒生不起气来,递给她帕子让她擦泪,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对三郎有这心思的?”
笼华在非云断断续续,含羞带怯的倾诉中,总算明白了大概。
原来是从非云十四岁那年,笼华忽然心血来潮给她们两个改名字开始。
笼华想将她更名为非云,“云”字犯了兄长云重的讳,偏笼华又喜欢非云这个名字,便当着她的面向兄长告罪请示。
夏侯云重从来百无禁忌,他看了非云一眼,这丫头的本质又哪里比仕女郎君低呢,怎么会配不上这个字。因夏侯云重允许,从此非云成了她的名字。她本来自惭女奴身份,忽然感到被少主尊重,心中感念铭记。
也因这名字的缘故,两府嬷嬷和管事媳妇甚少敢指着她的名字教责罚。
又因云重与笼华兄妹友爱,非云也常和少主有交道,耳濡目染中更觉少主是无所不能的大好男儿。几年前,非云在南市走失,险些遭难,又是被少主救出,爱慕中更是带了感恩。
一颗芳心早已暗许,只是郎君不知。
笼华颇感头疼,看非云心志似是非同寻常的坚韧,但兄长夏侯云重还未结婚,若收了妹妹的婢女,传出去名声恐会受损,祖母也断不会允许。
为今之计,只能先把非云给母亲,等过一两年,兄长结了婚,祖母不理会了,再让母亲把非云赐给兄长做侍妾,只是恐怕会得罪未来的嫂子。
笼华对非云道:“你既有这心思,我自然要想法为你谋划。只是兄长还未婚,你又是我的婢女,恐祖母、母亲不允。你且让我想想。恐怕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得偿夙愿的。”
非云叩首大拜,平静道:“一年,两年,或是十年,我都等得,只要能远远的看到他,便是一生,我也等得。”
笼华听她这番话,又呆住了,这便是非君不嫁,情有独钟吗?
笼华已属于已婚妇人,不大方便叫兄长到内室商量,只好自己琢磨这件事。总算想出一番辞,去求母亲收留非云。
谁知到了李氏院里,李氏倒怏怏不乐的告诉她另外一件事。
原来,太子妃出面合曲阳郡主萧灿萦和夏侯云重的婚姻。谢太夫人、夏侯埙已答应,李夫人也没有什么理由反对,如今夏侯府已派出官媒向邵陵王府求婚。虽然王府还未答应许婚,但已是十之八九。
笼华又一个意外,心中也老大不乐。
邵陵王府家风向来任性无礼,萧灿萦又自幼傲慢霸道,恐非贤妇。
来,世家高门其实都不大愿意尚皇家女,恐娶进门来,夫妻、长幼、尊卑秩序皆有所乱。所以,常以自谦自贬甚至以疾推辞婉拒。
但是夏侯云重与邵陵王府永安侯萧确是至交好友,彼此知根底,如何能拉下脸来固辞,何况其中还有东宫太子妃合的情面。
按理,夏侯云重虽是伯爵世子,但仍是公府次房的庶子,配皇孙郡主也属高攀,想来其中定是邵陵王府或是曲阳郡主先看中了夏侯云重,为了面上好看,才求太子妃出面合。
笼华被困在府中,各消息闭塞,如今已到这情形,竟也无法拦住此事了。
想母亲受谢太夫人压制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到做高堂婆母,却又迎来一个皇家媳妇,又得处处让着、娇养着,着实让人气闷心疼。
忽然又想起还没来得及出口的非云心事,不禁为她感到前途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