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黯听闻皇帝染疾,一时愣住了。
想前一世也是在这四月间,皇祖父因得知笼华身世,知陶真缺日卜筮成谶,惊惧之下才得了重病。现在,无缘无故的,怎么也染了疾病。
笼华忙传命掌灯,当值侍女们鱼贯而入,内室很快亮如白昼。
笼华与侍女为萧黯按仪制着冠服。
河鼓带着两个内侍收拾带进宫的换洗衣裳。
笼华心中怦怦乱跳,白进宫时并未听皇帝有恙,还派内侍监官赐礼给他们,怎么忽然晚间就病了。
那样耄耋之年的老人,要是有了急症可了不得。
不知道从前皇宫里是不是也是这规矩,皇帝龙体有恙便立即召子孙进宫侍疾,还是这一回是大不好了。
笼华胡思乱想间,萧黯已穿戴完毕,他命侍者们都退下,要有几句话专门嘱咐笼华。
他道:“我进宫,短则几日,多则十数日,你若有委屈,不要强出头,也不要强挨着,想法子避开是非,只等我回来主张。
等我回来,寻着由头,陪你去钟山骑马。
母妃日日读经,你不必整日里陪着,除了日常请安奉饭外,你只回府就是,母妃不会责怪。回到自家府里,你尽可自在,只需背着教养女官和内侍监官的眼睛就是。
内书房里我的书,你尽可看,只是不要带侍女进去,也不要对别人起。
你若遇到疑惑处,不要问别人,包括云重那里也且不要求问,只等我回来,我对你定知无不言、无所保留。”
笼华如坠雾里,听他唠唠叨叨,婆婆妈妈,对她倒是想的妥帖,心中不上来感动不感动。
心道,夫君呀,你皇祖父如今病重,你出于孝道,也该多挂心宫里情形才是。况且,圣体安康关系国运,万一有个好歹,世道大变,你我前途也将大改。你身为大丈夫,怎么不深谋远虑呢。
笼华忍不住嗔道:“圣上龙体欠安,夫君还想这些事做什么,该想着如何在御前尽孝才是。”
萧黯用漆黑的眼珠看着笼华,轻声道:“我知道皇祖父无大碍的,只是不想离开你,我总担心,我走了,你会……”他咽下去后半句。
笼华看他欲言又止,依依不舍,心中迷惑不解,她一个妇人,好端赌呆在府里能有什么好歹。他进皇宫伴驾,不知前路吉凶,不更让人悬心吗。
侯府校尉郑宏生带府兵护卫萧黯出府,进了台城,侯府武官不能再行,萧黯带两位内侍监官在迎候的紫阳宫内侍监引导下,直奔皇帝养疾的寿昌殿。
萧黯到寿昌殿时,皇太子萧纲、皇太孙萧器、临城公萧联、以及临贺王萧正德都已侯在外殿。
河东王萧誉与岳阳王萧察先后赶到。
然后是邵陵王之子永安侯萧确、以及宗室衡山侯萧静等陆续赶到。
奉召来侍疾者俱是在京受宠子孙宗室。
内侍监官出来传命,皇太子率众皇子皇孙进寝殿叩拜皇帝。
众皇子皇孙依稀可见宫纱帘幔后,皇帝卧在御塌上,数名太医侍奉在侧,另有中书令朱异、门下侍中谢举、散骑常侍王褒、太尉羊侃等四位近臣在旁。
拜礼毕,皇太子被召进帘内病榻前,众皇子皇孙心态各异退至外殿。
良久,皇太子走出寝殿,对众壤:“正逢季交,圣上感染寒热症。圣体自有神佛庇护,自无大碍。”
众人听闻放下心来。
忽然人群中发出一声嘶哑哭声,难听至极,众人侧目,竟是临贺王萧正德。他顿首在地,哭告道:听太子如此,臣才算放心。
那边岳阳王萧察也哭开了,众皇子皇孙也便都顺势哭了一通。
侍中谢举走出来劝恐扰圣驾,众皇子皇孙才算止住了。
皇太子安排临贺王萧正德、皇太孙萧器、河东王萧誉、永安侯萧确当夜侍奉皇帝左右。其他皇子皇孙被内侍监引至就近的显阳殿暂居。
萧黯晚上睡不着。
想皇祖父前世那场疾病急重凶险,朝野震动,南朝有崩地裂之感,最后到底熬了过去。这次只是偶染季疾,想来应无大碍。
萧黯此时才意识到,皇帝每次染疾,都会迅速召在京皇子皇孙进宫侍疾,也必有近臣在旁,或许也是为后事考虑。
如今皇太子嫡正多年,朝堂上下俱已归心。
几大州刺史中,上游大州荆州刺史皇七子湘东王萧绎向来唯皇太子马首是瞻,益州刺史皇八子武陵王萧纪向来骄纵,只亲近湘东王,只诚服皇太子。
中部大州江州使君如今已是东宫皇孙当阳公萧沁。
江左大州南徐州刺史皇六子萧纶虽然与萧正德有诸多同好,私交尚好,但到关键时,他定是与皇帝、皇太子一心。
其他大州使君也俱是宗室或功勋重臣,自然唯皇帝诏命是从。
如今局面,不但萧正德毫无撼动嫡正的能力,便是任何有自知之明者都不当生出觊觎之心。
萧黯想,如果没有后来的北部叛臣围困京城,皇太子自是顺理成章的继承帝位,那么自然仁君忠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是,祸乱发生了,伪善的面具被撕碎,野心家们纷纷露出真容。
萧黯第一次思索,如果今生他可以阻止叛乱的发生,是不是要奉皇太子为新君,再做一世的忠臣良将呢。
次日晨,众皇子皇孙再到御前侍奉,皇帝热症稍退。
皇太子与朱异有国事要议,去往别室。永安侯萧确被劝去歇息。临贺王萧正德和河东王萧誉数劝不去,仍侍奉在病榻前。
当夜皇太子、临贺王萧正德与河东王萧誉仍伴驾左右,另有岳阳王萧察,永新侯萧黯及衡山侯萧静侍夜。
萧黯一不会问诊煎药,二不会拂尘捧盂,唯有或僵立或陪坐在旁,以示孝道。
第三日,皇六子邵陵王萧纶从南徐州任上回京,立即进宫侍疾。
到了寝殿也先是痛哭了一场。皇帝此时病情已见好,只是又添了咳疾,倒安慰了邵陵王几句。
是夜,邵陵王萧纶值夜侍奉,和众人都劝两夜未合眼的皇太子去歇息,皇太子只不去。
衡山侯萧静顿首在地,恳求皇太子以圣上为念,以下为怀,珍重贵体,稍作修养。萧静言辞恳切,众人也在旁请求,皇太子这才同意。
河东王萧誉也被众人劝去显阳殿稍作歇息。只临贺王萧正德仍只不去。
萧正德数日在寝殿侍奉,衣不解带,几乎目不交睫,只偶尔噙几片人参提气。
邵陵王萧纶与临贺王萧正德向来相熟,皱眉直言道:“皇兄数日未洗浴,蓬头垢面,已经发臭,去沐浴换洗一番再来侍奉也罢。”
萧正德不理他,仍只守在寝殿里。
萧黯旁观回想,从前御前侍疾,自己一心挂念皇祖父龙体,恨不得以身代受。他心内赤诚,眼观伯叔兄弟们的悲恸也是赤诚的。如今,他有了别样心思,再看众人孝心,忽然发现原来病榻前竟也是一出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