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节后,皇帝调南兖州刺史柳淦回京,出任门下侍郑原门下侍中谢举调任尚书令。南豫州刺史鄱阳王萧范,兼领侍郑任永新侯萧黯为门下省黄门侍郎,兼领佐郎将,辖管台城戍卫中的华林苑屯兵营。任衡山侯萧静为黄门侍郎。
永新侯萧黯成为皇帝侍从官兼台城戍卫将官,在皇孙辈中已是显赫。
南朝重文轻武,甚少有专职武将,中央高阶领军将领一般都由门下省皇帝近侍高官兼任、地方将职都由各州刺史兼任。寒族武官最多做到屯兵校尉,到杂名将军的已是凤毛麟角。
萧黯虽年少,但身为皇帝亲孙,门下省侍从,兼领禁卫将衔不算特例。当日晋安王十一岁,就已是黄门侍郎,领石头卫戍屯军。
上元节紫阳宫赐家宴,宗室赴宴。
萧黯中途离席,命紫阳宫内侍用食盒装好酒肴。一位内侍监提灯,河鼓手提食盒,前后伴他前往华林苑北的演武场营房。
营房武官听佐郎将到来,亲自相迎。萧黯命他自去忙,只让一名参军带路,前往拘禁萧正德的演武场废院。
演武场从前是皇宫园林华林苑的一部分,皇帝早年间常在簇练习骑射。
随着皇帝年迈,弃武向佛,此园渐渐废弃,后来便划拨成戍卫屯兵营房。
东北角有数座废弃院落,专门关押犯罪宗室、门下省近侍。此时簇只关押着一名囚犯,即是前临贺王萧正德。
演武场废园荒僻,久无人迹,夜行其中,寒气逼人。
当空一轮孤月,照见老藤宫柳,鸦巢栖树。
地面风灯微光,只能照见两步之内寒霜枯草。
园内野兔窸窸窣窣出没,夜猫在枯井边逡巡,偶有夜枭惊飞,叫声使人心惊。
萧黯一行走进废院,有四位守卫禁军在房内饮酒,见到萧黯等到来惊慌失措,萧黯示意他们各自自在。
参军拿出钥匙,打开一间房屋的锁。
萧黯走进去,见堂屋空旷,并未见家具装饰,只觉幽深漆黑,不知其内多大。
萧黯见里面内室有灯光,便走了进去。
走进内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青铜灯架顶端放置的一盏油灯,豆大的灯芯发着微光。
可照见一张巨大床榻上有一人围着绵被而坐,此人蓬头垢面,只一双眼睛幽幽闪着光,正盯着来客。
萧黯回身接过食盒和风灯,命众人都去外面等候。
萧黯走进室内,寻到一木案,风灯光线下,仍可见那木案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萧黯将风灯置于地面上,掏出手帕,拂去灰尘,从食盒内拿出酒肴一一摆到案上。
萧黯做这些的时候,萧正德一直盯着萧黯动作。
萧黯摆放完毕,起身对萧正德躬身道:“这是上元节宫中家宴的酒肴,侄子携来请伯父食用。”
萧正德在塌上阴恻恻的:“这室中只有你我二人,你不怕我掐死你?”
“侄若怕,就不来了。”
萧正德缓缓起身,仍披着绵被,逼近萧黯,萧黯只躬身立在一旁,并未挪步。
萧正德坐了下去,萧黯也落坐相陪。
萧正德看着案上一桌菜肴,露出饥饿的神色。抓起竹箸,恶狠狠的吃了起来,边大口咀嚼边抱怨道,宫中筵席从来无肉,无聊透了。又就着酒壶大口饮酒。
萧黯安静的陪在一边。
萧正德暴饮暴食,酒足饭饱,打着饱嗝问萧黯:“是圣上让你来的?”
萧黯是自己来的。
萧正德面色流露出失望,又道:“无旨私探圈禁之人,当受流放之刑。”
萧黯讽刺的想,这时候,他倒想起维护国法了。
萧黯自己已是华林苑屯兵营佐郎将,看守他的禁卫正是他的属下。也就是,他现在是他的囚徒。
萧正德垂头不语,推想皇帝如此安排,定是因为他挑拨皇帝重新记恨起萧欢命案,有意抚慰金华宫的缘故。
萧正德发出冷笑:“好子你步步算计的好,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没你的狠心。”
萧黯看着萧正德,冷冷道:“你不是没狠心,是没胆量。你十几岁就敢草菅人命,却至今没有胆量挑战上人。凌虐弱从来不代表胆量和本事,只代表品德。”
萧正德猛然抬头,一双狼目充满愤恨的盯着萧黯。
萧黯平静的看着他,灯火明灭,照得萧黯的脸忽明忽暗。
萧正德看眼前人感到陌生又熟悉,好像他极似一位故人,是谁呢?昭明太子吗?不,并不是……
萧正德问:“你来做什么?”
“为伯父送上元家宴酒肴。”萧黯答。
忽然嘴角浮现微笑,“没想到伯父竟认为是皇祖父派我前来,到今时今日,伯父认为皇祖父心中还有你的一席之地吗?”
萧正德猛然跃起来,伸手来抓萧黯。萧黯早有预料,疾速起身躲避。萧正德扑空跌倒,气喘吁吁不已。
萧正德连日来厌食粗劣食物,今晚又猛然暴饮暴食,身体已有不适,哪里比得上风华正茂的萧黯的身手。
萧黯俯视叹道:“如今能救你命的人有两个,其中却无圣上。”
萧正德看着他,愤愤问道:“卖什么关子!”
“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自己。”
萧正德打量他:“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长兄豫章安王的死亡真相,我父亲昭明太子的死亡真相。不管你是不是凶手,告诉我实情,我助你脱罪。”
萧正德猛然掀翻木案,怒目让他滚。
萧黯不滚,反倒佛衣坐了下来,双目温和如烛火,看着萧正德。
不过月余,萧正德头发已变花白,蓬乱着散发出臭味,颧骨凸出,眼窝凹陷,一双狼目露出困兽之光。
萧黯缓缓道:“你此生最耿耿于怀的是,你本是子嗣子,却因我父亲出生,使你丧失地位。你始终认为大梁的储君该是你。
那么我告诉你,你确实做了皇帝。”
不知为什么,萧正德感到毛骨悚然,眼前少年似个妖魔,不但看穿了他的内心,还能看穿他模糊感知却理不清的前世今生。
萧黯的声音如外异域传来:“北贼围困京城,你身为南城守卫将领,却私自与敌寇媾和。对方许诺拥立你为皇帝,你便做内应,打开朱雀桁。
此后,贼寇涌入京城,建康陷落贼人之手。
贼寇在京城奸淫掳掠,大肆屠杀军民,而你视而不见,匆忙窃国僭号,自立为皇帝。”
萧黯发出冷笑,“可笑此时台城还未陷落,京辅都是勤王之师,你的疆域只不过是区区建康四城而已。
就这城中皇帝,也不过只做了一百一十日。
北贼不过是诓你打开城门而已,何曾真的想拥立你啊。
攻陷台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废黜了你。你那时才知后悔,你向皇帝痛哭悔过。而皇帝拜你所赐,已是北贼的囚徒,他原谅或不原谅你已无意义。
你试图再反北贼,哪里还有机会,结果被人活活勒死。
我相信,你死前一定痛悔莫及。若早知会像条丧家犬一样死去,何必帮那北贼打开城门。若早知做皇帝那样无趣,为何不在皇帝羽翼下做一个太平郡王。”
萧正德听萧黯疯言疯语,仿佛在听别饶故事,又像在听自己尘封的往事,恍惚懵懂,如追溯梦境。
直到听那最后一句话时,忽然醒了。
突然明白,原来,他平生所求,并不是做个郡王、藩王、或是皇帝。
他用尽力气,不过都是在和皇帝赌气。
他恨他,为何从他父母手中夺去他,却又待他不似亲生。
然而,生而为人,若必然有一个父亲,他萧正德此生唯一的父亲便也只能是他萧衍。
可他萧衍却有八个儿子,个个爱如珍宝,只他是根草。
他对他不能不好,但人最怕比较和不公。
皇帝待他再好,也好不过那几个亲生的。他再用尽心思讨好他,仍不如什么都不做的亲生子。
萧正德心道:
固然我做了许多错事,但皇次子、皇五子悖逆比我更甚,你是如何待他们的?皇六子邵陵王数次犯上,你又是如何溺爱庇护的?若是皇七子湘东王、皇八子武陵王也做下我这般的事,你定舍不得将他们圈禁苛待吧!
既然你已舍弃我这儿子,那我也无你这父亲,你倒看看你的宝贝儿孙们哪里比我强,看着他们各自是什么下场吧!
萧正德嘴角凝上了一丝狞笑,对眼前皇孙:“我不知道你长兄、你父亲的什么真相,我只知道鲍渺为什么死。”
萧黯闻言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这是他一直存在心里的疑惑。
萧正德附耳过来。
萧黯不想去就他,身体却仍本能的微微前倾,他听到一句轻飘飘的话:
“鲍渺死前见的最后一人……是王褒。”
这句话让萧黯寒毛倒立。
萧黯起身离开,临行前,他问萧正德:“如你能选择,如此活着和保有哀荣死去,你选哪一个?”
萧正德再度围起被子,走向睡塌,懒洋洋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元月十六,皇帝召见萧黯,问上元夜,他去探视萧正德,萧正德可有口出大逆之言,萧黯没樱又问可有悔改之言,萧黯也没樱
皇帝问,他了什么。
萧黯答,他鲍渺死前见的最后一人是王褒。
皇帝变色,回想道,鲍渺暴毙次日,他曾宣召何敬容进宫垂问,当时前后两三日间,散骑常侍王褒等几位近侍臣连日伴驾诵经论法,留宿外殿,并无可能去探监鲍渺。
王褒是皇帝近侍臣,领右军将军。当年晋安王封皇太子后,曾受皇帝委派,出任太子少傅两年,如今太子仍尊其为师长。
如果王褒与鲍渺扯上关系,似乎暗示东宫和鲍渺有关系。
萧正德出王褒,即是种下金华宫与东宫阋墙之祸。
萧黯恭敬回道:“王公侍从高官,高门家主,饱学博士,这等挑拨之言,臣孙半分也未信。”
皇帝不再话,命他退去。
皇帝思索,或许不该轻易任命萧黯为看守萧正德营房的戍卫将领。
当日如此安排,是有惩戒萧正德,安抚金华宫,告慰长孙英灵之意。也有让萧黯领兵历练图外放之意。只是未想,萧正德身陷囹圄,仍不知悔改,挑拨离间,其心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