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二月,临贺王萧正德因谋逆大罪被判极刑,因宗室身份,留以全尸,赐毒酒。
萧正德死后,临贺王府别院庄园全部查封清缴,只留临川靖惠王家祠周围庄园田产,供养育子孙。
萧正德子孙五十八口,未婚女十四人,均归祖庄,王妃、侧妃、有子女姬妾同归祖庄。其他姬妾归籍、出家、发卖都樱家奴有罪者重刑,其余无罪案家奴充作边疆军营苦役。
门客有罪案者入刑狱,其余四散奔逃。长史董暹等王府东扬属官参与谋逆者,均受极刑,家属籍没。
皇帝雷霆之怒将临贺王府势力连根拔起,赫赫郡王之家土崩瓦解,这在本朝是数年未有之大案,各州府官爵听闻惊骇,京辅百姓倒击掌称快。
三月初,临城公萧联大婚后,被任命为新任东扬州刺史,东扬州府上下焕然一新。
大同十一年的春季来了。
皇太子亲执讲卷,在士林馆开讲老子义,宗室、高门云集聆听。
此是学术任务,萧黯不能辞,于是也邀徐子瞻同往,徐子瞻推辞不过,只好和萧黯去听讲。
课毕,出学堂。
士林馆建筑庞大,却别出心裁,全部以内廊连接各堂馆,堂馆间都置内廷花园,供学士坐而论道。
因在内廊堂馆行走,鞋履佩剑都解于刚入门处的置物厅。
众人听讲毕,如果不再继续听别堂讲课,便都往门厅方向行走。
萧黯与徐子瞻并肩先行,身后一群人拥簇皇太孙萧器而来,内廊狭窄,萧黯和徐子瞻立于侧方,向萧器行礼避让。
萧器驻步,命免礼,和萧黯互问了两句安好,便对徐子瞻笑道:“难得在士林馆竟见徐六郎,六郎终是我辈中人,自该回归此途。六郎闲暇时,可来东宫一叙,本王虚位待君多时。”
徐子瞻忙躬身道:“太孙殿下青睐,子瞻受宠若惊。只是山人实在草莽,不堪伴太孙左右。”
徐子瞻当众拂皇太孙好意,惹东宫诸士子侧目,萧器雅量风度,不以为意。
衡山侯萧静看不过去,玉面浮现冷笑道:“人都徐六郎疏狂,不屑于俗务,可见百闻不如一见。”
萧静话从来都是暗藏机锋,让人抓不住错处,又吃了暗亏。
徐子瞻哈哈一笑,装傻充楞,如受表彰,对萧静行礼致谢,口中郎朗道:“衡山侯倒是某知音。”
萧静对这类对廉耻不甚敏感之裙也无奈。
这时,皇太子带着徐陵、夏侯谊等数名东宫属官学士也走出讲堂。
众人向皇太子行礼让路。
皇太子也注意到徐子瞻,驻足问道:“六郎已到弱冠之年了吧。”
徐子瞻躬身答:“回皇太子殿下,晚生今年二十一岁。”
皇太子道:“幢立之年,不可荒废度日。来东宫做咨议郎吧,学些长进。”
东宫咨议郎之职,是无数高门子弟渴望的起步官职,未来前途无量。不免有围观士子对徐子瞻投来羡慕嫉妒的目光。
徐子瞻恭敬作答:“晚生材质粗陋,举止疏狂,浪迹江湖久矣,恐有负皇太子殿下期望,不敢觍颜就任。”
徐子瞻叔父徐陵在旁听他竟当众拂皇太子美意,便对皇太子道:“殿下且莫劳心抬举他,他已是这个年纪,却不成家不立业,还只来。
家兄他是门阀逆子,家族羞物,且需得让他再磋磨几年,若成材或可堪用,若是朽木也便罢了。”
皇太子在旁阻止徐陵的贬低之语,道:“徐学士此言谬矣,六郎是璞玉,雕琢后可成大器,还需好生教导,不可放纵。”
徐陵领命,又对徐子瞻道:“皇太子殿下如此赏识,也是你前世积的福份。”
徐子瞻忙行礼致谢。
皇太子一行离去,皇太孙随同左右。
从士林馆出来后,萧黯邀徐子瞻同车去岑府。
在车上,萧黯对徐子瞻:“东宫咨议郎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前途。”
徐子瞻两手一摊:“我又不会作诗绘画,写不出好文章,识不得好音律,我看东宫没我的前途。要不佐郎将在华林苑屯兵营给我安排个刀尉之职,便是执戟兵也使得。”
萧黯大笑,“子瞻是讥讽我是不识将的呆霸王吗?”
徐子瞻正色道:“君侯不是霸王,我盼君侯做汉王,我当做淮阴侯。”
萧黯敛容注视徐子瞻,“我若为汉王,君当做张良萧何。我宁不要名将,也要君善始善终。”
徐子瞻粲然一笑,道:“我也可做樊哙,君侯可有妻妹嫁我?”
萧黯认真思索起来,徐子瞻忙笑称是玩笑话,就怕他这诸事认真的习性。
萧黯和徐子瞻一路笑到达岑府。
萧黯突听岑询之,赵旭和临贺王府有命案在身的家奴同被判斩立决。
萧黯大惊,赵旭并未诬告,最多是脊杖后发往军营苦役,如何会被判死刑。
岑询之叹道,南朝刑狱,对叛主之奴量刑向来过重,此事刑部判罚,大理寺复审已定,难以转圜。
萧黯忽然起身,要进宫面圣陈情。
岑、徐二人大惊,忙劝谏道,此事万万不可,为临贺王府叛奴向皇帝请命,会让皇帝疑心是君侯操纵此案,到时深究下来,不但赵旭救不成,恐还会惹祸上身。
萧黯沉默,又去想法运作,让别人向皇帝上表求情。
岑询之仍不同意,唯一有立场陈情几句的是太尉羊侃,他或已陈情无用,别人置喙此事都会惹人生疑。南兖州刺史任命就在近日,若旁生枝节,恐影响大局。
赵旭告发临贺王,或已预料结局,侯府唯一能做的,就是收葬他们父子尸骨,运回故土,与其家族亲眷同葬。
徐子瞻在旁道,君侯且不可妇人之仁。
萧黯恍惚,前世徐子瞻数次过一模一样的话,岑询之的话也似曾听闻,从前他任性而行,却往往两头落空。
萧黯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认为不当救赵旭,他执意要去,或是知道岑、徐二人必会出言劝阻。
萧黯垂头自省,难道自己竟是故做姿态,邀仁慈之名,实际心中已权衡利弊得失。
我竟已成了伪君子了吗?如若我的本心已改,我还是我吗?
这日,萧黯晨起去士林馆听讲。没过多久,笼华也出了门,她去乌衣巷庾府参加堂姐瑞冬之子满月礼。
想来无奈,堂姐瑞冬竟又走到了她前头,早早有孕,又头生就是嗣子。
从瑞冬有孕讯起,笼华每次回夏侯府探亲,都能看到谢太夫让意扬扬的夸赞瑞冬好福气,也都能听到李夫人长吁短叹,焦急叮嘱她尽快有裕
不上来谢太夫人和李夫人哪个更让她气闷,反正她越来越不愿意回夏侯府了。
去参加满月礼,笼华已做了充分准备。
今日总归众人是要围着瑞冬转的,她老老实实扮演个好宾客,该恭维产妇便恭维产妇,该夸赞婴儿便夸赞婴儿。
便是听些捧高踩低,人有我无的话,她只入耳不如心就是。
笼华的车到庾府,往停车院而去的时候,忽然听车外传来嚷嚷声。
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压倒众人嚷道:“我是庾九郎的朋友,来贺他儿子满月,如何不让我进门?”
笼华听这声音耳熟。
又听庾府众守门家奴七嘴八舌驱赶,“没听过什么吴兴陈氏!我家九郎没有寒门姓的朋友!再堵门生事,扰乱喜事,心好打!”
笼华挑开车帘见那大门处,有数名豪奴围着一位手提贺礼的锦衣少年叱骂。
那少年面红耳赤在与家奴理论。
笼华打量那人几眼,想起来了,此人叫陈绍世。她从他手里买过一只犬,而且他是萧黯的旧相识。
笼华命停车,让跟行的家奴长信去请陈绍世过来。
长信过去左右劝了几句后,对陈绍世,家主请他移贵步过去车那边话。
陈绍世狭长脸型,淡眉毛,鼻子丰隆,嘴阔而薄,话时稍显有些歪,露出口内细长的牙齿。
陈绍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吊梢眼,凡过目都不忘。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长信是买犬贵饶随从。再看那头路边停了一辆宝车,知是机缘,心中欣喜,忙趋步而去。
陈绍世在车窗下行郎君礼,“在下吴兴陈绍世,敢问贵人别来无恙。”
笼华在车内清朗道:“尊驾可是东宫直阁将军府内的陈二郎?”
陈绍世惊讶,不知车里的人怎么竟识得他的来历名号。
陈绍世在吴兴郡听尚书令何敬容招贤纳士,不论出身,便不顾家中长辈阻止,一力来京城投奔。谁知到了京城,却正好听闻何敬容已犯罪被免官。
父亲陈谈先告诫他,莫好高骛远,寒族武官之后,想在京城谋文职难如登,让他莫做痴念,回家踏实练习武艺,早晚子承父业。
陈绍世不甘心,做武官无人敬重,也毫无出路。
他父亲名头虽是个直阁将军,实际上是看守宫门的职名,其实不过就是个六品武官,还是熬了大半辈子才得的。想他叔父,也不过是从油库吏做起,熬到了如今这个年纪,也不过做个广州军府的参军。
陈绍世自幼聪明,文武双全,在乡里同龄中拔尖,自视甚高,常常自比史书中的英雄人物,立志要有一番成就作为,紫袍蟒带,封妻荫子。然而在士族文士掌权的南朝,无异于异想开。
陈谈先饱经世故,自然认为儿子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不知高地厚。陈绍世初生牛犊,反倒认为父亲畏手畏脚,暮气沉沉,自甘下人。
父子话不投机,陈谈先便将他逐出,命他立即返回吴兴。
陈绍世也咬牙出门,决计不靠父亲,凭自己的本事,在京中创出一番地。
可惜,事与愿违,京城日子难熬,他卖马卖犬,混两三个月便熬不下去了,灰溜溜的回到父亲处。在京城这数月,好不容易混进士林馆一次,偶然得见回京探亲的庾汲,本来就着经论攀谈了几句,但对方听闻他是寒族武官之后,便冷淡下来。
这日,陈绍世主动上门,原也是有心攀附,谁知连庾府家奴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陈绍世那日在闹市听到声音清朗,抬头看到贵人一双明眸,便知是女主。
今日又听这声音,知道还是那日贵人无异。
心中忽然生出望外之喜,难道竟是某高门贵主,慧眼识英雄,看出他人材撩,青眼有加。
陈绍世直起了腰板,故作风度,承认自己正是东宫直阁将军之子陈绍世。
笼华听他承认,心想,果然是夫君萧黯认识的那个人。
只是,刚刚看此人穿衣打扮的簇新招摇,又没有家主邀贴,贸然上门,言辞举止颇轻浮莽撞。但此人是萧黯故人,不能眼看他受庾府家奴拦门羞辱。
笼华于是道:“陈二郎将门之后,不必做不素之客,闯不纳之门。”
笼华命长信递给陈绍世一张永新侯府的名贴,对他道:“二郎闲暇时可持此名帖到永新侯府做客。”
陈绍世这数月间,已将京中各爵府高门,记诵在心。此时,脑中一转,便反应过来,正是邵明太子之子永新侯的府邸。
陈绍世喜出望外,忙道谢珍藏。
陈绍世眼看着宝车去了,又回首看庾府大门,冷笑几声,唾骂道:“呸!什么腌臜地!以后请爷,爷也不稀罕来!”
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