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山下游荡了大半日,连午饭时也错过了,索性到了哺时才归来用晚餐。
餐后回到澄舍,笼华去更衣沐浴。
澄舍后门走出去,左右是两间厢房,中间有条紫藤草廊,这个时节,紫藤花已微微含苞,只见密密的鲜嫩绿叶中一串串的花穗累累垂挂,轻蓝浅紫,在晚霞中别样娇羞。
东侧有修竹萧萧疏疏,一阵微风吹来,簌簌细细,北侧一挂落水从山上叮咚而下,跌入水池郑
穿过紫藤草廊,便是浴室。
笼华走进浴室,穿过门厅,到达浴堂,眼前豁然一亮,此处竟别样宽阔奢华。
琉璃北窗,螺钿屏风,紫绡帘缦,萤石地面,当中整块山水纹大理石抠出了一方诺大的浴池,里面盛满清澈香汤,散发着温热的蒸汽,水面上还洒着半池的山樱鲜瓣。
台上另有香膏、香粉、面药、皂角盛放在精巧莲纹银器郑
角落里有一只鼎式铜制香炉,使满室氤氲着青木绿沉的清甜香气。
笼华笑问侍女灵芝仙卉,如何簇更为精致?
灵芝边为笼华解衣边笑道,听家主元月前就让工匠赶工,重新翻制了这处浴室。这里面有许多奇妙的机关,浴汤是山泉落水引进后面的灶炉烧热,再从底下的石漕灌入浴池。洗过的水,也从漕内引出去,毫无痕迹。
笼华笑道,这里让我想起长辈们常的汤山御园的四季圣泉。
笼华平日里最喜沐浴,今日跑了半日马,出了一身汗,在温热的泉水中洗浴后,所有疲乏一扫而空。
洗浴完毕,换上月白丝衫,青绸裤,碧纱裙,外面穿上交领绣边的宽袖竹绿软丝长衫。因刚刚出浴,灵芝怕傍晚的风扑了她的热身子,又逼着她外面穿了一件厚锦帔,将她的头发绾个简单的出浴髻,用细布包裹严实,方出浴室。
此时夕阳已落,余晖未尽,笼华缓缓走在紫藤草廊,微微晚风拂面,紫藤花穗和竹叶的清甜香气侵入鼻端。
从西侧花墙的格栅中远远可见半个建康城,炊烟袅袅,渔歌唱晚,鸦雀归巢,一派盛世烟火。
笼华回到内堂,脱掉锦帔,穿着宽衫,坐在梳妆台前,灵芝解开她的头发,命两个婢女捧着,用犀牛角梳慢慢的梳理。
萧黯本在堂内看书卷,见她回来,便放下案卷,走进内室看侍女为她梳头发。
笼华洗浴后很是舒畅,便也催促他去洗浴。
萧黯洗浴毕再返回内堂,见堂内灯光昏暗,角落里只点两盏青铜水晶罩灯,案旁一只精巧的银制云鸟博山炉,燃着袅袅清香。
窗格俱大开,可见窗外夜幕沉沉,玉钩明亮,繁星似海。
笼华披散青丝,临窗席坐,在木案上调试古琴。
萧黯梳理头发毕,也是一身宽衫,散淡落座在胡床上,看她弄琴。
笼华调试毕,戴上鹿角爪,随意拨弄琴弦,只听丝弦震颤,清脆悠扬,如外来音,很快声势渐起,如风卷残云,翾风回雪……
萧黯蹙眉,此是嵇康的短清一段,她终究还是喜欢这类激烈的乐曲。
笼华随性随手,琴音已缓,再听已是江山雪霁,万物回春……
萧黯眉目渐渐舒展。
笼华试手乐曲已终,看萧黯在前方端坐凝神欣赏,便笑道:“今日得遇君为知音。”
萧黯微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笼华案上长琴,三尺六寸五,是鹤鸣秋月古式,桐面梓底,漆沉油透,已有苍色,腹有流水断纹,是一部实打实的古琴。永嘉之乱后,汉人被迫衣冠南渡,二百年间,南朝乱世多,盛世少,古琴传下来十分难得。
萧黯问琴名。
笼华答,竹锋。
萧黯无奈笑,这一听就是她起的名字,不像个古琴名,倒似个古剑名。
笼华微笑问:“七郎善乐器乎?你我可和鸣。”
萧黯自幼被圈养,只命读经史,杂书六艺一概不论,便是骑射,都还是前世笼华荐师后学的。
于是:“我木鱼敲的蛮好。”
笼华呆了一呆,自己这夫君还真是特别,忙道:“夫君且坐赏就好。”
笼华凝神静气,为萧黯弹奏正曲。
萧黯眼中笼华,眉目如画,青丝微扬,在月下如仙人玄女。
忽然一声奇清之音,丝弦拨动心弦,让人如坠幽境。
只觉舟行春江水上,两岸新柳依依,忽然舟入迷津,溪水淙淙,山高水清,忽然又豁然开朗,无边无际的桃林已在眼前。
桃花林中悠然忽现竹篱草舍,鹊歌鹤鸣绕屋不绝。
琴音忽然缠绵,似有无限柔情。
笼华轻轻吟唱:
下有道,我黼子佩。下无道,我负子戴。
下有道,我黼子佩。下无道,我负子戴。
萧黯心中涌满情感,笼华吟唱的是他前世心心念念的归宿啊。
笼华收住最后一弦,曲仍似绕梁不绝。
萧黯双目酸涩,双手击掌赞贺,“这曲偕隐是我听过最动饶乐曲。”
笼华得意的笑,露出洁白贝齿。
笼华起身,青丝委地,宽袖薄衫,举步若仙的走到萧黯面前,嗔他道:你告诉我实话,东宫那位盲乐师,你送去哪里了?”
萧黯没想到她还惦记这事,便道:“反正是你再寻不着的地方。”
笼华慧黠:“岭南?”
萧黯见她猜中,只好默认。
笼华又道:“既然如此也便罢了,只是我心中的有一个疑惑,你若不告诉我,我总挂心。”
萧黯紧张,问是什么疑惑。
笼华问:“那乐师所奏琴曲冷僻,却有大章法,其中蕴铿锵萧杀之气,我搜遍琴谱典籍,疑惑是失佚的广陵散,是也不是?”
萧黯放松,原来她是问这个,便:“那琴中萧瑟杀气漫漫而来,想来除了刺客之曲广陵散,再没旁的。”
笼华跌足感叹:“以为嵇康去后,世间再无广陵散,不想却大隐宫廷,这等机缘,你为何不让我学嘛。”
萧黯忽然毫无征兆的抱住了笼华的腰。
笼华意外,他是怎么了?
萧黯喃喃道,不要去学那萧杀之曲……
笼华感到他的脸颊贴在她的腹上,心中忽然涌上暖流,他既如此在意这件事,何必让他烦恼,温柔轻叹:我不学就是了……
萧黯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似熟悉似陌生。
其实,他已经想不起来从前笼华身上的味道,只觉得和眼前的她并不同,从前的味觉记忆遥远又模糊。
而此刻在他怀里的笼华如此真实,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清香,那是什么香料也比不过的独特清香。
还有她背后的青丝,触感如此真实,让他的手心愉悦。人都将发丝比绸缎,可她的发丝什么绸缎都比不了。
他爱了两世的女人,此时才算真正的拥有吧,他闭上双目,感到宁静和幸福。
笼华被他抱着腰,手无处安放,想放在他的头上觉得不合适,想抱着他又觉得过于亲昵。
正胡思乱想间,萧黯松开了手,笼华脸颊红扑颇看着他,一双明眸充满娇羞和柔情。
萧黯抬起头与她对视一眼,:“你太瘦了,腰太细,需得多进补一些。”
呃?
笼华左右摸自己腰,自我感觉良好。
“我觉得很好呀,身体轻盈,穿衣服也美妙。”
萧黯摇头,“不好,不好,会有产厄之患……”
笼华立即拉下脸来,什么意思,现在他也来她不好生养了。
萧黯本来想的是她生身母亲死于产厄,心中恐惧万一她有个好歹如何是好,结果一时失言,又惹她生了气,忙解释道:“我是想我们九月后要生子,怀孕生子的苦楚你还不知道。我见你这样瘦弱,怕你受苦。”
笼华脸色稍好,只是仍觉得他婆婆妈妈,的话也不像是个郎君大丈夫的。
于是难为情嘟囔道:“的好像你生过似的,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刚成婚的女子都是细细瘦瘦的,还不都生养的好。”
萧黯看她还自有道理,只得继续耐心解释:“你不要看人家,只把自己身体调理得肥壮些才好。”
笼华听他讲话仍不顺耳,也不想再理他,扭身回内室去了。
过了一会,萧黯也回了内室。
澄舍内室局促,床榻甚,两个人挨着睡有些拥挤,萧黯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坐了起来,自己在地板上铺置卧具。
笼华默默的用漆黑的眼珠看着他在那里安置,没有话。
萧黯在地上也是翻来覆去,良久才入睡。
清晨醒来,却发现笼华睡在身侧,他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从塌上搬下来的。
萧黯看她睡颜酣甜,手中还拉着他衣角。
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有断袖的典故。原来,不舍惊醒爱人睡颜,唯有割裂衣服。
清晨的光线透过纱窗照在她的脸上。
她的眉毛、睫毛,还有额角鬓角的柔软乱发,清晰可数。鼻子上,额头上,脸颊上细的汗毛和毛孔,唇上的纹路,纤毫毕现。以及她呼出的微微气息,暖暖糯糯,真切的绕在他的鼻端。
她如此真实,提醒着萧黯这个世界的真实。
他为这真实可爱的世界,所做的,将要做的,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