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日,晋阳就有信报到邺城,所谓大丞相中箭之事,是西魏上柱国韦孝宽趁大丞相短暂离营,使的奸计,为的是动摇东魏军心。
大丞相已回营,身强无恙,当日即在大帐中大宴众将,宴中还率众高唱敕勒歌。
高洋听报大喜。
在金虎台高阁上设酒宴款待两位江南道士,公府心腹属官几人作陪。
高洋海量豪饮,醉态熏熏,披发跌足,亲自执锤擂鼓,乐师以胡琴笙磬伴奏,其音铿锵嘈杂,乱人心魄。
擂到高兴处,高洋扔掉鼓锤,开始高唱北地民歌敕勒歌,属官、乐师与他共唱。
但听嘶哑嚎唱震动殿宇:
敕勒川,阴山下。
似穹庐,笼盖四野。
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不知何情何感,高洋唱的撕心裂肺,泪流满面,鼻涕长流。
徐子瞻目瞪口呆,无法直视。
萧黯也无法直视。
他走出高阁,踏上高台。
此时又是近黄昏之时。
萧黯在高台上凭栏远眺,见铁锁长桥,直延伸到对岸铜雀台。
铜雀台与冰井台之间,魏廷宫阙端正居中,那是魏帝元善见的皇宫,也是他的牢笼。
高洋拎着金酒壶走了出来,眼泪鼻涕已擦干,已无刚刚的纵情姿态,浑然是另一副阴森嘴脸。
他步子蹒跚,缓缓逼近,伸出一只手臂来,拍上萧黯的肩膀,突然眉开眼笑问,“真人在台上看什么?”话间一股浑浊酒气直扑过来。
此人无常无形,萧黯难以常理应对,已决定见怪不怪。
于是面无表情,肃然道:“我观北城四门失序,似有高人布局。”
“哦?”高洋狐疑打量四门。
“请太原公细观北城四门,可有看出门道?”
高洋瞪眼睛看了一会,不耐烦起来,“有屁快放!”
萧黯缓缓道出:“东门比其他三门低了一寸,都城城门形成此势,是为风水大阵。将使东魏国酝于周边列国。在东西魏交战之际,足以使东魏失利于战局。”
高洋眯起眼睛打量萧黯,颇似野兽窥伺猎物,“你不希望西魏赢”
“不希望西魏赢,也不希望东魏赢。”萧黯。
高洋做出个意味不明的丑陋鬼脸。
萧黯不理会,只继续道:“贫道观此门为翻修,太原公当深查此门为何翻修,何人主责。
若太原公让他重建此门,他立即推倒重建,那么此人无辜,或是被旁人利用。
若他不听太原公之令,此人便留不得。
太原公需当立即着人重修此门。越早修完越好。
若在元月结束前,不能修复此门,不但影响战局,恐还会妨邺城之主,即大丞相。”
高洋看眼前道人容貌英俊,如精似怪,心中狐疑不定。
想来蹊跷,父亲率大军前往晋阳后,长兄也奉命前往晋阳。长兄刚刚离京,东阊阖门就发生了火灾。
父亲听闻后即传命山阳侯崔懋主理修葺。
崔懋也甚是能干,两月间就重筑基座,重建了威武的新城门。
崔懋是长兄高澄的心腹干将,也常与外国沟通交道。
若果然是他有心布阵,是与西魏媾连,坑害东魏。还是与谁媾连,坑害父亲高欢。
还是这道士受谁命前来挑拨离间。
高洋心有疑惑,却从不让人察觉真意,他拍萧黯肩膀亲热道:“真人留在我幕府中任职如何?”
萧黯不卑不亢,“贫道闲云野鹤,恐不能为贵人侍从。”
高洋立即拉下脸来,伸出手指,无礼的指着萧黯鼻子,虎视眈眈,“你在害怕!”
萧黯心中一跳,强自神色如常对之。
“你怕在我身边命不保?”
萧黯平静对视,仍未答话。
高洋看没唬住,突然又毫无征兆的露齿发笑。将手中金壶一丢,金壶掉在石板上发出叮当一声响。
双手开始解自己的貂裘袍,脱下来后,亲手披在萧黯的身上。
口中叨叨:“人若真心奉我为主君,我必待人如心腹。”
他穿着单薄宽衫,挥舞手臂,拍着自己的肚皮,发出嘭嘭闷响。
心腹啊!他大声强调。
萧黯拿下貂裘,双手奉还,躬身道:“太原公解衣同袍之情,贫道此生不忘。
贫道虽不能奉太原公为主君,但奉太原公为明君。
前二十年,北朝太平赖大丞相,后二十年,北朝太平赖太原公。”
此话在北朝,闻所未闻,无人敢,也无人敢听。
高洋变色。
却并没有如往常般喊打喊杀。
高洋再没有一点癫狂荒诞之色,他默然转头眺望北方宫阙,夕阳的光线照着他的脸,镀上一层金光。
高洋轻叹道:“你出这话,我便是有心放你,也不能了。”
萧黯也看向同一方向,“这个世界微妙精密,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原公若不放我离去,元日前就会有人以妖言乱政罪名杀我,阊阖门便改建不成,很多世事便会更改。
太原公放我离去,阊阖门可能建成,也可能仍是建不成,但太原公路途不改。”
高洋侧首,乱眉下一双瞳孔阴晴不定,牢牢盯着萧黯。
如果这道士留邺城,他就不敢动崔懋,哪怕抓住崔懋里通外国的实据,也有可能被人利用这道士彻底推翻。到时他轻则是轻信术士的蠢货,重则是构陷长兄心腹,在后方谋权夺嫡者。父兄如何能轻饶他。
只是,这其中微妙之处,魏廷近臣都不能察,这南方道士如何能预知。
高洋看这道士的瞳仁在夕阳光线下剔透如琉璃,仿佛能看穿前世今生。
高洋平静道:“你想的话。”
萧黯吐出早存在心中的辞:
“太原公功业能否得成,赖河南腹地。
河南稳,则公基业稳河南乱,则北朝生灵涂炭。
河南王,既为大丞相身体,也能为太原公羽翼。
招抚为上,杀之为下,杀而不死为下下,北朝乱矣。
只是他有毒牙,毒牙不除,除大丞相无人能驭。
毒牙拔出,明君收服,趋之如鹰犬。”
“何为毒牙。”高洋问。
“其帐下行台郎王伟。”萧黯简短答。
萧黯此行就为除王伟而来。
想前世,侯景被高澄忌惮,百般诱杀。都赖王伟献计献策,次次躲过。
此后侯景投靠南朝、反叛南朝、乃至用兵如鬼、哄骗萧正德等南朝内奸,都是王伟在旁唆使谋划。
若除侯景,必先除此人。此人一死,侯景如断爪牙。
“完了?”高洋问。
“完了。”萧黯答。
高洋从萧黯手里拿走了貂裘,呼的一声展开,披上肩,转身走入高阁。
萧黯微一思量,也跟随走进阁郑
高洋在金座上坐定。
命左右抬上来一座高三尺的宽颈大腹汉式青铜钫。
高洋双目放射出狂热之光,手指萧黯和徐子瞻,“两位真人若是能把这钫酒饮尽,还能行走如常,本公就认你们是好汉仙人,随你们去!”
高洋左右有人瞠目吐舌,这巨钫让人望而生畏,莫两人饮尽,就是在座者分爵一饮而尽也难。
左右也有胡人嗜酒者,闻高洋之言愈加兴奋,发出叫嚣激将。
萧黯正琢磨如何化解,忽见徐子瞻已站起来,忙目视制止。
徐子瞻面不改色,仰头大笑道:“此酒不消与师兄分饮,贫道一人即可。”
萧黯需得端持,不能变色,否则光环打破,高洋生疑,再难走脱。
只得端坐不动,眼睁睁看徐子瞻走上殿中,双腿稳扎,扔了酒盖,用臂力生抱起青铜酒钫。
咕咚咕咚,但见浊酒如溪水灌入喉咙,酒气流溢殿内。
萧黯如坐针毡,感同身受,只觉得颅腔蜂鸣,喉咙刺痛,肚腹胀痛,却只能生生挨着。
萧黯额头冷汗涔涔,徐子瞻那边却热汗蒸腾。
北方殿堂内寒冷,众人肉眼可见他头脸淌汗,热气腾腾。
徐子瞻将青铜钫越举越高,最后几乎垂直高举在脸上,把最后一股酒也灌入喉咙后,才将空钫放在地上,铜钫发出空洞的一声震响。
众人瞠目赞叹。
高洋拍案大笑。
“好汉!神仙!赐百金!”
徐子瞻高叫:“贫道不要百金!要两匹马!”
“赏!赏!赏!”高洋一叠声的喊。
萧黯立即起身请辞。
高洋笑容消失,脸色突然阴云密布,一双兽瞳死盯着萧黯。
萧黯心内狂跳,强自坦然对之。
高阁殿堂忽然静谧无声,有毛骨悚然之福
嗝!
徐子瞻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高洋闻声突然又大笑,牙龈俱露,跺脚拍腿,笑声震动屋脊。
他大笑挥手:滚!滚!滚!
萧黯、徐子瞻忙退出,刚走至长廊,忽听背后高阁内又传来嘶叫:站住!你们站住!
萧黯与徐子瞻惊悚对视,徐子瞻双目赤红,目露凶光。
徐子瞻上臂捆扎着一只短刃,如置身困境,他们商定的最后脱身办法是挟持高洋出城。
然而此法凶险,不到绝境不能用。
萧黯双唇紧闭,目视制止,随后大步走入殿郑
高洋看到他,立即又露出笑容,指着一位侍从:“去!带两位真人选马!”
萧黯与徐子瞻两人下金虎台,徐子瞻聚精会神,脚步尚稳。
两人选了两匹马,此时夜幕未降临,城门尚开,他们立即打马出南城。
向南一气狂奔出数里。
徐子瞻再压制不住酒力,撑不住,开始狂吐。萧黯要收缰停步,徐子瞻摆手,仍要奔校直在马上连呕出数升酒汁。
两人奔行到约定汇合的村镇,两匹马立即不支倒地。
众人话不多,连夜打理车马,立刻启程。
徐子瞻再骑不了马,挣扎爬到车上,睡的昏死过去。
再醒来已是三后。
只见眼前有位美丽女郎,正用软布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
她见他睁眼醒来,一双秀美杏眼立即蒙上一层雾水,神情宜喜宜嗔。
徐子瞻百感交集,他在马上醉的昏黑地时,想的最多的就是这张脸。
他睡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我这回要是没醉死……
徐子瞻攥住何玉暇的手,“贤弟,我要娶你。”